洛阳的暮色浓稠如砚,泼洒在龙门山的轮廓上。
伊水汩汩,淌过石刻佛陀无悲无喜的眼睑。
周子墨独立于洛河石桥,素白衣袍纤尘不染,指尖捻着一枚晶莹剔透的冰莲子,寒气内蕴,不泄分毫。
河风拂动他鬓边几缕银丝,映着水面浮动的灯火,似谪仙临凡,又似孤魂游荡。
朱武庄的血腥味早已散尽,那些惊恐凝固的冰雕面孔亦被时光冲刷模糊。
十年,这江湖,闹剧总在上演,不过是角儿换了皮囊。
无趣。恍如十年前。
他指尖微动,冰莲子无声融化,寒气收敛,只余一点湿意。
对岸酒楼喧嚣陡起,窗棂轰然爆开!
木屑纷飞间,一个粗鄙的声音炸雷般响起:“臭丫头!看你还往哪跑!”
一个衣衫略有不整的胖大身影探出窗口,指着桥下方向怒骂。
紧接着,一个纤细如柳的身影狼狈地从窗沿翻落!
如同断翅的蝶,直直坠向下方漆黑的河水!
“啊——!”凄楚的惊呼伴随着坠落的风声。
那身影“扑通”一声砸入冰凉的河水,溅起浑浊水花,立刻被水流裹挟着向下漂去。
她在水中奋力挣扎扑腾,长发湿透黏在脸上,看不清面容,只听见断续的呛咳和惊惶哭喊:“救命……救……命啊!”
水流湍急,裹挟着那单薄身影,正朝着周子墨所在的桥墩方向撞来!
岸上有人惊呼,有人欲下水施救,却碍于水深流急。
那身影在水中沉浮挣扎,眼神却极其隐晦地扫过石桥上那道孤高的白影。
冰冷,痛恨,孤注一掷的决心在浑浊的水下交汇。
近了!更近了!
她呛咳着,双臂胡乱挥动,似乎想要抓住救命稻草,身体被水流带着狠狠撞向周子墨立身的桥墩!
就在撞击发生的瞬间——
无声的涟漪自周子墨足下荡开,平静无波,却蕴含玄奥。
奔涌的河水在触碰到桥墩前三尺之地,骤然变得粘稠滞涩!
狂暴冲力被无形化解。
那坠水的女子只觉得身体如同撞进了一团韧性极强的水凝胶中,冲击力骤减,只被轻柔地“推”在了坚实的桥墩石壁上,并无大碍。
她下意识扒住凸起的石棱,剧烈地咳嗽喘息,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
岸上的喧闹更甚。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胖大的身影已带着几个恶仆挤到岸边,作势欲下。
那女子攀着石壁,仰起脸。
湿漉漉的乌黑长发黏在苍白的小脸上,勾勒出清丽的轮廓。
她似乎极为害怕,眼神如同受惊的小鹿,盛满了无助和绝望,正对上桥上周子墨那双仿佛能洞察九幽的冰蓝眼眸。
“公…公子…救命…”
她声音细弱如幼猫呜咽,带着冰冷的战栗和哭腔,“他…他们要抓我去…去做…呜呜呜……”后面的话被惊恐的哽咽淹没,只余下单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摇摇欲坠。
周子墨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那伪装得几乎完美的惊恐和无助,如同覆盖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琉璃。
琉璃之下,那份刻意压制的滔天恨意,以及那份不惜以身犯险接近自己这“冰魔”的疯狂,如同熔岩在地壳下翻涌。
演技不错。但在他沉淀如幽渊的灵觉前,如同儿戏。
无聊的江湖,来了只敢用命当赌注的小老鼠。
攀在石壁上的小昭身体抖得厉害,泪水混着河水滑落,卑微又恐惧:“求公子…救我……收留我做个丫头吧…我什么都肯干……洗衣劈柴做饭……”
岸上的恶仆叫嚣着搭起了长梯。
“跟上。”
周子墨只吐了两个字,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只是随手捡了只路边的野猫,不再理会岸上的喧嚣,转身沿着石桥缓缓离去,步履悠然。
小昭的心跳几乎停了一瞬。
成了!
她慌忙手脚并用地从桥墩处爬上岸,浑身湿透的破旧衣裙紧贴着身体,越发显得伶仃可怜,像个受尽惊吓的小动物,低着头,小跑着跟上了那道冰冷疏离的白色背影。
风,吹过洛河,带着水汽和他身上淡淡的冰雪气息,也吹动了小昭心底那条名为“复仇”的毒蛇。
……
同行的日子,成了冰与火的微妙拉锯。
周子墨的强大与漠然,超乎小昭想象。
那不是简单的“冰魔”之能。
他气息内敛,寒霜藏于温玉,静坐时如同古寺老木,又似雪域磐石,与天地间某种浩瀚肃杀之势隐隐相合,渊深如海,令小昭灵魂战栗。
报仇?
毒药毒虫,如同微尘撼山岳,靠近他周身便失了凶性,甚至凝结冰霜;
持刀偷袭,念头刚起,便被他一个随意瞥来的眼神冻僵了勇气,仿佛凡人面对苍穹巨神。
“阿昭,茶。”他靠窗读书。
小昭立刻奉上滚烫龙井,杯口氤氲着热气。
周子墨指尖在杯口轻轻拂过。
滋…
袅袅热气瞬间凝结,化作数点细碎的冰晶雪花,打着旋儿落入茶杯,在深碧的茶汤中迅速融化消解,竟带着一丝清冽甘甜。“天热,添点凉意。”他啜饮一口。
小昭盯着那杯“冰雨龙井”,指尖掐进掌心。
混蛋…她气呼呼地转身,低声咕哝:“渴死你算了!”
却又在他翻页的瞬间,熟练地续上滚水。
他总能察觉到她最细微的情绪,然后精准地“戏弄”。
夜半更深,小昭疲惫地躺下,刚裹上薄被。
“啪嗒。”
一颗豌豆大的冰珠精准落在她挺翘的鼻尖上,冻得她一激灵,倏地坐起!
恼怒地寻找“凶手”。
周子墨靠在对面的榻上闭目养神,仿佛熟睡。
月光落在他俊美得过分的侧脸上,嘴角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鬼压床?”他闭着眼懒懒道。
小昭气结,裹紧被子蒙头,半晌,被子里却传来闷闷的笑声。
有时,他也会流露一丝“人味”。
小昭偶染风寒,烧得昏昏沉沉,蜷缩在铺上。
朦胧间,感觉一只手贴上她的额头。
冰冷,却带来难言的舒适,滚烫的颅顶骤然一阵清凉。
窗外原本喧嚣的风雨似乎也小了许多。
“没死,哭丧什么?”那清冽的声音带着惯常的讥诮在头顶响起,随即脚步声远去。
次日清晨,小昭竟觉周身舒泰。
床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碗尚有余温的、清甜沁脾的莲子百合羹。
这复杂的心绪如藤蔓缠绕小昭心间。
他在灯下读书时侧脸专注的剪影,会让她暂时忘却冰冷的面具;
月下静坐时那份无人能懂的孤寂,竟让她心底泛起一丝感同身受的刺痛。
当他指尖凝冰霜,送她一株凝固的朝露花,她会忍不住心头悸动。
可转瞬,母亲破碎的冰晶残骸、黛绮丝死不瞑目的最后眼神,又会如同毒蛇噬咬,让她瞬间堕入寒狱!
“周子墨!你杀我母亲!此仇不共戴天!”
她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对着冰冷的短匕发誓。
可当匕首贴近他熟睡的、毫无防备的咽喉时,那呼吸的温热却如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颤抖,下不去分毫。
爱与恨在血脉中厮杀,将她熬得形销骨立,只剩复仇一念强撑着行尸走肉的躯壳。
她在手臂内侧刻下一道又一道的痕,提醒着自己从哪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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