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都市小说 > 萝卜与白菜 > 找工作,王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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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恩寺的红墙与檀香仿佛成了上辈子的事。当萝卜站在西安某处巨大无比的京东物流分拣中心门口时,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属于现代工业的冰冷气息。巨大的灰色厂房如同钢铁怪兽,吞吐着川流不息的货车。空气里是柴油味、橡胶味和一种紧绷的、高速运转的机械感。

入职手续简单粗暴。签了一堆他来不及细看的文件,领了一件荧光绿的背心、一双劳保手套和一个印着编号的工牌。他被分到了夜班——晚上10点到次日早上6点。带他的组长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语速快得像上了发条:“新来的?萝卜是吧?跟着老王!动作麻利点!

老王,,萝卜的。一个三十多岁、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的汉子,眼角有很深的皱纹,但眼神很亮,带着一种底层劳动者特有的韧劲和精明。“叫我王哥就行!”他嗓门洪亮,拍了拍萝卜的肩膀,“小伙子,看着挺精神!走,带你见识见识!”眼前是一个超乎想象的、灯火通明的巨大空间,高耸的钢架结构下,是无数条纵横交错的传送带,如同钢铁的河流,永不停歇地奔涌着。包裹——大大小小,形状各异,贴着五颜六色的面单——如同瀑布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传送带上,又像被无形的巨手分拨到不同的支流,流向更远的区域。穿着同样荧光绿背心的工人像蚂蚁一样散布在传送带两旁,动作快得眼花缭乱:扫描、分拣、抛扔、码垛…空气中充斥着扫描枪的“滴滴”声、包裹碰撞的“砰砰”声、叉车移动的轰鸣声、还有工头催促的吼叫声。

“看傻了?”王哥大声在他耳边喊,“正常!我刚来也这样!记住喽,眼疾手快!看见自己区域的包裹,甭管多重,拿稳了往那边筐里扔!扔准点!扔慢了堵住了,工头骂娘扣钱都是轻的!”他指着旁边一条高速运转的传送带,上面源源不断涌下包裹,“你就守这条线!专拣西北区的!看见地址是陕甘宁青新的,就扔那边红色大筐!”

萝卜被王哥推到传送带旁。包裹像密集的冰雹一样砸下来,他手忙脚乱地抓起一个,笨拙地用扫描枪对准面单,“滴”一声,屏幕显示“甘肃兰州”,他赶紧用力扔向几米外的红色大筐。“砰!”包裹砸在筐沿,差点弹出来。

“用点巧劲!扔抛物线!别砸!”王哥吼着,手里动作不停,刷刷刷,几个包裹精准地飞进筐里,像长了眼睛。“还有,别老看地址!练熟了扫一眼面单颜色和分区代码就行!看地址你眼睛看瞎了也跟不上!”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对萝卜来说如同地狱。传送带无情地向前,包裹无穷无尽。他的眼睛酸涩肿胀,手臂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腰背因为长时间弯腰和扭动发出抗议的呻吟。汗水很快浸透了里面的T恤,又被荧光背心闷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耳边是永不停歇的噪音,大脑被“扫描-识别-抓取-投掷”这个简单粗暴的指令完全占据,连思考“我是谁我在哪”的余裕都没有。他感觉自己成了流水线上的一个零件,一个被速度和效率驱赶的、没有思想的机器。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好几次,肯定是白菜。但他根本没时间、也没力气掏出来看。

凌晨三点,终于盼来了短暂的休息时间。萝卜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跟着王哥和一群工友涌向休息区。那是一个简陋的大房间,摆着几张油腻的长桌和塑料凳,弥漫着泡面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萝卜瘫坐在凳子上,连手指都不想动。他艰难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上有好几条白菜的消息。

白菜:[晚上10点半]安顿好了吗?新工作怎么样?(好奇小猫表情)

白菜:[凌晨12点]我的栀子完全开了!香得不得了!(图片:盛开的栀子花,洁白如玉,在台灯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白菜:[凌晨1点]萝卜同学?被物流怪兽吃掉啦?(狗头)

白菜:[凌晨2点半]好吧,估计在忙。注意安全!别太累!(拥抱)

看着那张栀子花盛开的照片,那洁白、静谧、带着生命芬芳的画面,与眼前油腻的桌面、疲惫麻木的工友、空气中劣质泡面的味道,形成了刺眼的割裂感。萝卜感觉自己像刚从泥潭里爬出来,身上还带着污浊,却要回应云端花园的问候。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身体的酸痛,手指颤抖着打字:

萝卜:刚歇口气…(累瘫表情)你这栀子花…开得也太嚣张了!隔着屏幕都闻到香了!(赞)

萝卜:工作…(捂脸)怎么说呢,感觉像进了科幻片里的机器人制造工厂!我就是那个最低级的零件(笑哭)。传送带比高铁还快,包裹跟下雨似的,手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萝卜:王哥人挺好,教了我不少。就是…太累了。腰快断了。

消息发出去,他感觉像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旁边王哥正呼噜呼噜地吃着一桶红烧牛肉面,浓郁的香味勾得萝卜肚子咕咕叫。

“给家里报平安呢?”王哥抬头,抹了把嘴上的油,“刚来都这样,习惯就好了!来,饿了吧?我多泡了一桶,凑合吃点?”说着,把另一桶还没开封的泡面推过来。

萝卜看着那桶面,又看看王哥真诚的脸,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冲淡了些许疲惫。“谢谢王哥!”

“客气啥!出门在外,都不容易!”王哥摆摆手,继续大口吃面。

吃着热腾腾的泡面,身体恢复了一点知觉,思维也慢慢活络起来。萝卜想起白天(其实是昨天白天)在慈恩寺古槐树下,老和尚那番话。此刻,在这轰鸣的物流中心,在流水线旁,在泡面的氤氲热气中,那些关于“意义”、“平凡”、“溃败”的宏大命题,显得如此遥远而可笑。他连“为何要这样拼命分拣包裹”的念头都生不出来,唯一的念头就是:跟上!别出错!别被扣钱!活下去!老和尚说得对,在这里,“行”就是唯一的解。停止无谓的思考,用身体去感受、去适应、去完成。这算不算一种另类的“安定”环顾四周,工友们或埋头吃面,或闭目养神,或低声交谈。王哥呼噜吃面的声音就在耳边。虽然彼此陌生,甚至叫不出名字,但在同一条流水线上挥汗如雨,分享着同一桶泡面的热气,这种最底层的、基于生存压力的“同袍”情谊,竟奇异地驱散了几分孤独感。心若只想着“浮萍”,那身处人群也是孤岛;心若能看到身边同样在挣扎、同样在努力的“王哥”们,这冰冷的厂房似乎也有了一丝人情的温度。

他点开白菜的回复。白菜发了个“抱抱”的表情:

白菜:听着就好辛苦!(心疼)零件同志辛苦了!坚持住!想想工资到账的快乐!(加油)栀子花说给你加油呢!(配图)

白菜:王哥听着人不错,遇到好人是福气!多跟人学学!

看着白菜温暖的话语和栀子花的照片,心里那份因疲惫和落差而产生的疏离感,被轻轻抚平了一些。但更深层的地方,老和尚点出的“逃避”念头,却像水下的暗礁,隐隐浮现。他现在这样,在陌生的城市,做着最底层的体力活,与白菜隔着千山万水,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这不正是某种意义上的“逃避”吗?逃避更稳定的关系可能带来的责任和束缚?他不敢深想。只是回复道:

萝卜:嗯!王哥是挺好。工资…是我坚持的唯一动力了(笑哭)。替我谢谢栀子花!

休息时间结束的哨声尖锐地响起。萝卜收起手机,深吸一口气,把最后一点面汤喝光,戴上手套,再次走向那轰鸣的钢铁洪流。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去想那些深奥的问题,只是努力集中精神,跟上王哥的节奏,扫描、抓取、投掷…像老和尚说的,“行”便是解。

在等待包裹的短暂间隙,他飞快地在手机备忘录里敲下几行字,没时间斟酌,只有最直接的感受:

【日期】京东夜·流水线

钢铁巨兽腹中,包裹如洪流。我乃流水线上一零件,编号XX。眼酸臂沉腰欲断,唯念“跟上”。

老王,仗义,泡面暖胃亦暖心。工蚁成群,孤独暂退。老僧言“心若安,荒野亦家”,此间荒野,以汗水筑巢?

白菜栀子,云端盛放。情暖如灯,然…畏深?老僧刺骨之言,竟在此刻回响。机器轰鸣中,“逃避”二字,如传送带震颤,隐隐于心。

思虑无用。唯“行”。扫描、抓取、投掷。此即当下之“禅”?阿刁之“不甘溃败”,在焉?

接下来的夜班,萝卜渐渐摸到了一点门道。动作快了些,扔得准了些,虽然依旧累得像条狗,但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手忙脚乱、濒临崩溃。王哥看他上手快,话也多了起来。

一次短暂的停线检修间隙,两人靠在冰冷的钢柱上抽烟(萝卜破例接了王哥递的烟,呛得直咳嗽)。王哥吐着烟圈,望着远处无尽的传送带,眼神有些飘忽。

兄弟看你像读过点书?咋跑来干这个?”王哥问。

萝卜苦笑:“瞎混呗。想多看看,结果钱看没了,只能先填饱肚子。”

“嘿,跟我当年有点像。”王哥笑了,“我年轻那会儿也心比天高,在老家开过小厂,赔了个底儿掉。老婆跑了,债主天天上门。没办法,只能出来打工还债。工地搬过砖,煤矿下过井,啥脏活累活都干过。后来年纪大了,干不动重活,就来这儿了。好歹…稳定,能按月拿钱。”王哥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但萝卜听出了里面沉甸甸的沧桑。开厂、破产、妻离子散、打工还债…这些词背后是多少个不眠之夜和咬碎的牙关?他想起老和尚说的“各人有各人的担子”。

“那…债还清了吗?”萝卜小心地问。

“早还清了!”王哥脸上露出一丝自豪,“还供闺女上学!今年大三了,”说到女儿,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有了光彩,“再熬些年,等她毕业工作了,我就回老家,弄两亩地,养点鸡鸭,享清福去!”

供女儿上学…回老家…萝卜看着王哥沟壑纵横却充满希望的脸,心中五味杂陈。王哥的“不甘溃败”,是如此的沉重又具体,是扛起生活的重担,是供女儿一个未来。相比起来,自己那些关于“意义”、“逃避”的纠结,显得那么苍白和矫情。

“王哥,你真了不起。”萝卜由衷地说。

“有啥了不起的!”王哥摆摆手,把烟头摁灭,“人活着,不就得往前拱嘛!像那推石头的…那叫啥来着?哦对,西西弗斯!咱就是推石头的命!但推着推着,闺女就长大了,日子就有盼头了不是?”

西西弗斯?萝卜惊讶地看着王哥。一个在物流中心夜班分拣包裹的汉子,嘴里蹦出了加缪笔下的神话人物。这巨大的反差让萝卜一时失语。底层劳动者对命运的朴素认知,竟与存在主义哲学在某个点上不谋而合

“走了走了!线开了!”王哥拍拍萝卜的肩膀,又恢复了那副风风火火的样子。

萝卜跟上去,再次投入包裹的洪流。身体依旧疲惫,但心境却开阔了许多。王哥的故事,像一道强光,穿透了流水线的冰冷,让他看到了另一种更坚韧、更接地气的“活着”的样本。慈恩寺老和尚的“渡人先渡己”、“安定己心”的箴言,在此刻有了新的注解:或许真正的安定,不是避世,而是在认清生活的重负后,像王哥、像阿刁一样,找到自己的那块“石头”,然后,用力地、不甘溃败地,推下去。

清晨六点,下班的哨声如同天籁。萝卜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出厂房,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晨风带着凉意吹在汗湿的身上,让他打了个哆嗦,却也带来一种劫后余生的清醒。

王哥推着他那辆破旧的电动车过来:“走啊萝卜,顺路的话带你一段?你住哪?”

萝卜报了青旅的位置,竟然真顺路。他感激地坐上了王哥的后座。

电动车在清晨空旷的街道上行驶。萝卜回头望了一眼那巨大的、在晨曦中依然灯火通明的物流中心。一夜的轰鸣仿佛还在耳中回响,身体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但他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和踏实感。他“行”了一夜,没有时间去“思虑”,反而在纯粹的体力消耗和王哥的故事里,触碰到了一点关于“活着”的粗粝真相。

手机震动。是白菜的早安问候。

白菜:早啊勇士!下夜班了吧?感觉怎么样?还活着吗?(调皮)

萝卜看着消息,迎着晨风,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真实的笑容。他回复:

萝卜:活着!(龇牙)骨头快散架了,但…还行。看到日出了,挺美。

萝卜:王哥骑车带我回去呢。

萝卜:对了,替我跟栀子花说,零件同志没散架,还能接着用!(奋斗)

发完消息,他靠在王哥并不宽厚的背上,闭上酸涩的眼睛。慈恩寺的钟声、老和尚深邃的目光、流水线的轰鸣、王哥讲述女儿时发亮的眼睛、白菜窗台上的栀子花香…这些画面和感受交织在一起,在他疲惫的身体里缓缓流淌。

他不知道这份工能做多久,不知道下一站又会在哪里。对未来的迷茫和对情缘的潜在逃避并未消失。但此刻,在西安清晨微凉的风中,在工友电动车颠簸的后座上,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流水冲刷的石头,棱角或许会被磨平,但内核,似乎正在这粗粝的生存体验中,一点点变得坚实。

王哥是推石头的西西弗斯,而他呢?或许,只是一个正在学着用双脚丈量大地、用心感受每一次疼痛与温暖的流浪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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