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都市小说 > 萝卜与白菜 > 夜的流水线,李娟
换源:


       西安的夜,被这座巨大的钢铁腔体吞吐着。京东物流转运中心,一个永不闭合的伤口,持续流淌着来自全国各地的、被精心包裹的欲望与日常。空气里是橡胶、尘土、汗水以及某种工业消毒剂混合的、难以名状的气味。头顶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投射下毫无温度的白光,将人影拉长、压扁,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一些被遗忘的剪影。

萝卜穿着不合身的蓝色工装,站在传送带旁。传送带永无止境地滚动,如同一条冥河,载着五颜六色的包裹——这些现代生活的符咒——奔向未知的彼岸。他的任务很简单:识别、分类、搬动。手臂机械地抬起、落下,肌肉在重复中发出酸涩的抗议。这种纯粹的体力消耗,对他而言,是一种奇特的救赎。它榨干了思考的汁液,让“活着为什么”这样庞大的问题暂时脱水、萎缩,只剩下“下一个包裹”的指令在神经末梢闪烁。痛感是真实的,汗水的咸涩是真实的,日结工资的纸币触感是真实的——这些构成了他流浪途中最坚固的锚点,虽然这锚链本身也通向虚无。

“喂,新兵蛋子!那个,C区!不是D区!”一个洪亮的女声穿透了机器的低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活力。

萝卜抬眼。说话的女人很高,几乎与他平齐(他约莫一米七八),骨架宽大,工装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晒成麦色的、线条分明的小臂。汗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闪着光,几缕湿发粘在上面。她的眼睛很亮,即使在惨白的光线下,也像某种在幽暗矿脉里兀自发光的石头。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对周遭疲惫的无声挑战。

“谢谢。”萝卜低声说,费力地将那个差点误入歧途的箱子挪到正确的铁笼车里。箱子很沉,他踉跄了一下。

“李娟,这儿都叫我大娟。”女人一边说,一边像变魔术般同时抓起两个大小不一的包裹,看也不看就精准地投入不同的笼车,动作流畅得仿佛包裹自己长了脚。“你呢?看你细胳膊细腿的,不像干惯粗活的。学生娃出来体验生活?”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直率的探究,没有恶意,只有旺盛的好奇心。

“萝卜。”他报上这个用了很久的代号,一个剥离了过往的符号。“不是学生。走走,赚路费。”他的目光停留在她那双手上——骨节分明,掌心有茧,却异常灵活,像两件被生活磨砺得无比趁手的工具。

“萝卜?”李娟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有意思!走走好!年轻就该晃荡!不过挑这地儿晃荡,你口味够独特!”她的话语像她投掷包裹一样,干脆利落,带着一种粗粝的幽默感。

传送带的轰鸣成了他们对话的背景音,反而消解了初识的尴尬。李娟显然是个能在噪音中开辟聊天阵地的高手。

“老家哪儿的?”她轻松地搬起一个沉重的打印机纸箱,像搬一箱棉花。

“南边。”萝卜含糊其辞。

“我本地!长安县底下的!”李娟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扎根土地的骄傲,“家里侍弄猕猴桃的!那活儿,太拴人!还是出来自在,干一天,钱到手,心敞亮!”她又抓起一个包裹,掂量了一下,“你看这玩意儿,不知是哪个城里人买的,从咱手里过一道,嘿,也算沾了点别人的日子!”她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萝卜沉寂的心湖。

“沾了点别人的日子…”萝卜喃喃重复,声音几乎被机器吞没。他从未如此想过。包裹对他而言,是抽象的“物”,是换取数字的凭证。它们承载的远方的生活,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可不!”李娟没听见他的低语,自顾自说着,“电子厂待过,憋屈!这儿好,能动,能喊,能见着活人!你看老王——”她朝不远处一个沉默得像块礁石的中年男人扬了扬下巴,那人正一丝不苟地核对单据,侧脸在灯光下刻着深深的疲惫纹路,“人家以前可是当老板的!现在呢?一门心思推着小车,供闺女念书!老王说过,人这辈子,就是个推石头,推上去,滚下来,再推。图啥?就图个推的时候心里那点踏实劲儿,图个对得起该对得起的人。”她的语气平淡,像是在复述一个众所周知的真理。

萝卜望向老王。他记得老王带他时,话极少,教得却极细。那“推石头”的比喻,第一次从老王嘴里烟圈般吐出来时,曾让萝卜心头剧震。那是一种认命的悲壮,一种将自身意义完全交付于他者的沉重献祭。老王找到了他的石头——女儿,并甘愿在命运的山坡上耗尽气力。而萝卜?他的山坡在哪儿?他的石头是什么?他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叶子,在虚无的风中飘荡。

午休的哨音尖利地响起。喧嚣的车间瞬间被泡面的浓烈气味和咀嚼吞咽的声音填满。萝卜在角落的水泥台阶坐下,掏出冰冷的馒头。李娟端着一个巨大的搪瓷碗走来,碗里是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油泼面,红艳艳的辣子油汪着,几块肥瘦相间的臊子颤巍巍地趴在顶端。更引人注目的是她另一只手里两个鼓鼓囊囊、油光锃亮的肉夹馍。

“嚯!大娟,你这…是喂大象呢?”旁边有人打趣。

“屁话!”李娟一屁股坐在萝卜旁边,台阶似乎都呻吟了一声,“干活不吃饭,等着散架啊?力气是吃出来的!”她不由分说,把一个肉夹馍塞进萝卜手里,“拿着!尝尝!正宗的!白吉馍得酥,腊汁肉得烂糊糊的!”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母性关怀,仿佛喂养弱小是她的天职。

萝卜没再推辞。温热的馍和肉香瞬间激活了他的感官。他咬下去,酥脆的外皮碎裂,软烂咸香的肉和滚烫的油脂在口腔里交融、爆炸。一种纯粹而强烈的、来自身体最原始需求的满足感汹涌而至。他多久没有这样专注于“吃”本身了?流浪让进食变成了维持生命体征的例行程序。

李娟已经埋头对付她那碗面了。她吃得极其专注,极其用力。唏哩呼噜的声音,大口咀嚼的动作,额头上迅速沁出的汗珠,因辣味和热气而泛红的脸颊——整个进食过程像一场庄严的仪式,一场对生命能量毫无保留的汲取与歌颂。她的快乐如此直接,如此具象,根植于这碗滚烫的面条和这两个油香的肉夹馍之中,根植于填饱肚子后能继续有力气搬动下一个箱子的确信里。

萝卜(凌晨,在出租屋,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光晕):今天搬了很多东西。手臂像灌了铅。一个工友,很高大,力气惊人。中午看她吃一碗堆得像山的油泼面,还有两个肉夹馍。吃得…像在进行某种生命仪式。纯粹为了力气。她说干活就是干活,拿钱,给家里买东西,日子就亮堂。像一棵树,只管往下扎根,往上长叶子。

白菜(回复很快,像在等):身体的饥饿和满足,有时比灵魂的追问更诚实,更接近存在的本质。三毛在沙漠里,为得到一颗柠檬也能欢喜半天。生命力旺盛的人,他们的根系直接扎在泥土里,汲取的是最原始的养分。累的时候,不妨学学她,让身体的需求淹没那些盘旋的秃鹫。别抵抗,萝卜。存在,有时先于一切意义。

“娟姐,你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劲?”萝卜吃完肉夹馍,胃里暖烘烘的,看着李娟近乎虔诚地吸溜着面条,忍不住问道。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像在观察一种陌生的生物。

李娟抬起头,用手背抹了把嘴,满足地吁了口气:“不然呢?活儿就在那儿,总得有人干。我这人,脑子转得慢,书念不进去,就剩这副身板还算结实。在家种地是力气活,出来打工也是力气活。力气这东西,不用,放着生锈啊?”她语气平淡,没有自怜,也没有抱怨,仿佛在陈述一个像太阳东升西落般自然的事实。“再说了,靠自己的力气换钱,心里不虚!干一天,钱落袋,踏实!攒起来,过年回家,爹妈能添件新袄,侄儿侄女能多拿点压岁钱,看他们笑,我就觉得值!这不就挺好?”

她的话语像脚下的水泥地一样坚硬、实在。没有对意义的拷问,没有对远方的憧憬。她的世界边界清晰:眼前的活计,手里的工钱,远方的家人。她的动力源泉似乎就来自这副强健躯体的本能,以及它所能换取的最直接的、可触摸的回报——家人的笑容。

“没想过…干点别的?或者,去别的地方?”萝卜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想起自己,想起那些被“为什么活着”、“要去哪里”这类问题驱赶着、盲目奔向一个又一个陌生城市的夜晚。

李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他问了一个关于外星人的问题:“想啊!咋不想?想等钱再厚点,带爹妈去趟北京,瞅瞅天安门!他们老两口,还没出过省城呢!我自己?”她拍了拍结实的大腿,“去哪儿不是抡胳膊?这儿挺好,离家近,钱也还行。老王说得对,人心不能太大,老惦着够不着的,累得慌!”她又扒拉了一大口面,含糊地问,“像你这样,天南地北地跑,图啥?就图个新鲜劲儿?”

“图啥…”萝卜重复着这两个字,像在咀嚼一颗坚硬的橄榄。为了寻找那个飘渺的“意义”?为了体验不同的人生?还是仅仅因为内心的空旷和无处安放,只能用身体的位移来填塞?他看着李娟那双清澈而带着单纯困惑的眼睛,那里没有审视,只有纯粹的好奇。

“不知道。”萝卜坦白地说,声音低得像耳语,瞬间淹没在传送带重新启动的咆哮声中,“只是觉得…该出来。也许…走着走着就知道了。”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空洞乏力。

李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再追问:“哦…也行。年轻嘛,多闯闯见识广。不过,”她指了指萝卜略显单薄的肩膀,“你这身板,真得练练!多吃点!力气是吃出来的,一点不假!”她端起碗,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面汤,脸上是纯粹满足的光,“饱了!干活!”

下午的传送带送来了成批的家具。李娟展现出惊人的力量,搬动沉重的床垫和组合柜时,腰腿发力,动作沉稳有力,像一台调试精良的机器。萝卜咬紧牙关跟上,手臂的肌肉灼烧般疼痛。他偷眼看向李娟,汗水同样浸湿了她的鬓角,眉头因用力而微蹙,但眼神专注,呼吸平稳,周身散发着一种源自大地深处的稳定感。她不会思考搬动这个柜子的哲学意义,她只是全神贯注地完成“搬动它”这个具体的动作。她的世界,是由无数个这样需要力气去完成的、具体的“事”构成的。

萝卜(揉着剧痛的肩膀,在短暂的喘息时间打字):那个女工友,搬柜子像搬枕头。她的世界简单得像一条直线:干活,吃饭,拿钱,养家。老王也是,沉默地推着他的小车,为了女儿。他们都…有种奇怪的确定性。像锚,死死地抓住海底。

白菜(回复带着书卷气):确定性?还是对命运温和(或无奈)的驯服?《月亮与六便士》里,思特里克兰德为了月亮抛下一切六便士,可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是紧紧攥着手里那几枚便士,生怕沉下去。月亮与便士,并无高下,只是选择。萝卜,你的确定性在哪里?或者,你仍在抗拒被任何一种确定性所定义?就像《西西弗神话》里,加缪说真正的反抗,在于认清荒谬后依然投入生活。推石头本身,也可以是反抗。老王的反抗,是养大女儿。你那位女工友的反抗,或许就是那碗面和两个肉夹馍带来的力气,支撑她推起生活的重物。你的力气呢?要用来推什么样的石头?或者…奔向哪一处虚幻的月光?

萝卜(看着远处李娟正大声指挥着搬运一个巨大的沙发,又看看老王佝偻着背核对清单的身影):…不知道。我的力气,只够勉强搬动眼前的箱子。月光太远,石头…也看不清是哪一块。

夕阳如血,从巨大的高窗斜斜泼洒进来,将堆积如山的包裹和疲惫的人影染成一片昏黄。一天的劳作接近尾声。萝卜感觉身体像被拆卸又草草组装起来,每个关节都在呻吟。然而精神却陷入一种奇异的空明。极致的体力消耗仿佛抽干了所有芜杂的思绪,只剩下感官的钝痛和一种完成任务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李娟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将最后几件零散包裹归位。她脸上带着满足的倦意,像收割完一季庄稼的农人。

“走了萝卜!明儿见!”她朝他挥挥手,声音依旧响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