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和浩特最后一场雪化了又冻,在背阴处留下脏兮兮的冰壳,像这座城市对这个南方过客最后的挽留。萝卜在蓝顶棚的日子,像一本翻到末页的书,字里行间沾满了油烟、咖啡香、蒙语的笑声、摔碎的盘子、枯黄的草茎,以及脖子上那条深灰色羊毛围巾的暖意。攒下的路费不多,但足够他买一张南下的硬座车票。离开的念头一旦清晰,就像破土的种子,再也无法按回泥土里。
决定离开的消息,他只告诉了张翔。在一个烟雾缭绕的羊杂汤小店,萝卜搅动着碗里浓稠的汤,声音很低:“翔哥,我…打算走了。”
张翔正夹着一块羊肺往嘴里送,闻言动作顿住了。他抬眼,那双平时总是带着戏谑或豪爽的眼睛,此刻像蒙上了一层薄雾。他没问“为什么”,也没问“去哪”,只是沉默了几秒,然后重重地把肺片塞进嘴里,咀嚼得有些用力。
“哪天?”声音有点闷。
“后天下午的车。”
“行。”张翔灌了一大口劣质白酒,哈出一口浓烈的白气,“走之前,必须得整一场!老地方!我请!谁不来谁是孙子!”他恢复了惯常的大嗓门,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震得碗碟叮当响,“必须唱痛快了!”
萝卜点点头,心里沉甸甸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提卓玛和其其格。一种莫名的、近乎怯懦的情绪攫住了他。他害怕面对她们那毫无阴霾的笑容和清澈的眼睛里可能出现的失落或挽留。他害怕那种纯粹的快乐被离别的伤感玷污。更深处,他或许在逃避——逃避她们那种“烦恼像风”的简单哲学对他内心的拷问。他选择了离开,带着迷茫和追寻,这与她们扎根于当下的快乐格格不入。“不告而别,或许是对那份纯粹快乐最笨拙的保护?”他这样说服自己,但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在反驳:“你只是害怕面对自己的脆弱和可能的改变。”
至于苏芮,她像一片游离的云,与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萝卜只是在一次传咖啡时,装作不经意地提了一句:“苏芮姐,我过两天…可能不在这儿了。”
苏芮正专注地给一杯卡布奇诺拉花,奶泡在她手下流淌成完美的树叶形状。她头也没抬,只是“嗯”了一声,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听到的只是“糖没了”这样的日常通知。她的反应在萝卜意料之中,却也在他心头轻轻刺了一下。
最后一晚的KTV,气氛比往常复杂。张翔显然是这场告别仪式的总导演,点了满满一桌啤酒和小吃,扯着嗓子招呼大家:“都嗨起来!今晚不醉不归!为了…为了萝卜兄弟南下发财!干杯!”他刻意避开了“离别”这个词。
琪琪格来了,画着比平时更精致的妆,笑着和萝卜碰杯:“南方暖和,去了别乐不思蜀!记得呼市还有你琪姐!”她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微红,但笑容依旧爽利。
邓小林也来了,依旧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拍着萝卜的肩膀:“小子!出去闯!闯出个名堂!别给咱蓝顶棚丢人!以后发达了,记得回来请翔哥喝酒!”
林薇没有来,但托张翔给萝卜带了一个小小的、包装精美的盒子,里面是一支不错的钢笔和一张卡片,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迹:“行路万里,莫忘书写。祝安好。——林薇”。这份沉静而郑重的礼物,让萝卜心头一暖,也平添了几分离愁。
卓玛和其其格没来。萝卜刻意没通知她们。看着包厢里熟悉的场景,听着震耳欲聋的音乐,萝卜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门口,心里像缺了一块。她们此刻在宿舍看剧?还是在某个小店吃宵夜?她们是否会在明天,或者很久以后,才从别人口中得知“萝卜土豆”已经离开了?她们会失望吗?会生气吗?还是会像其其格说的那样,“烦恼像风,吹过去就没了”?萝卜不知道,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混杂着愧疚和一种莫名的失落。
气氛在酒精的催化下逐渐升温。张翔成了麦霸,一首接一首地吼着那些熟悉的草原摇滚和流行口水歌,跑调跑到天边,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豪迈。他搂着萝卜的肩膀,把啤酒瓶塞到他手里:“喝!兄弟!今晚必须喝透!”
当屏幕上跳出郝云《活着》的MV画面时,包厢里吵闹的声音低了下去。张翔拿起话筒,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开吼。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萝卜脸上。包厢里只剩下伴奏那略带沙哑和疲惫的吉他前奏。
“慌慌张张匆匆忙忙
为何生活总是这样
难道说我的理想
就是这样渡过一生的时光…”
张翔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平时的破锣嗓,而是带着一种压抑的、近乎嘶哑的低沉。他没有跑调,反而唱得异常认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的。昏暗中,萝卜看到张翔的眼眶有些发红。
“不卑不亢不慌不忙
也许生活应该这样
难道说六十岁以后
再去寻找我想要的自由…”
唱到这句时,张翔的目光紧紧锁住萝卜,那眼神里有祝福,有担忧,有兄弟间无需言说的懂得,还有一丝萝卜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深刻的迷茫。萝卜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鼻子发酸。他想起张翔关于“自在”的宣言,关于不买房、不背债的“清醒”,此刻在这歌声里,似乎也带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沉重。
“其实我也常对自己说
人要学会知足而常乐
可万事都一笑而过
还有什么意思呢…”
副歌部分,张翔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声音带着撕裂感,在密闭的包厢里回荡。邓小林跟着节奏重重拍着大腿,琪琪格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萝卜仰头灌下大半瓶啤酒,冰凉的液体混着喉咙的哽咽,灼烧着他的食道。他看着张翔用力唱歌的样子,看着屏幕上闪过的那些关于城市、人群、挣扎与迷茫的画面,感觉这首歌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慌慌张张匆匆忙忙”——这不正是他一路流浪的写照?“难道说我的理想就是这样渡过一生的时光?”——这不正是他心底最深的恐惧?“万事都一笑而过,还有什么意思呢?”
——这不正是他无法像卓玛其其格那样“简单快乐”的根源?
一曲终了,包厢里陷入短暂的沉寂,随即爆发出比之前更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张翔放下话筒,没理会起哄,径直走到萝卜面前。他身上带着浓烈的酒气和烟草味,眼神却异常清醒。他张开双臂,给了萝卜一个结结实实、几乎让人窒息的熊抱!力道之大,仿佛要把所有的不舍和祝福都揉进骨头里。
“兄弟!”他的声音在萝卜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容置疑的力量,“好好活着!天大地大,想去哪就去哪!别他妈钻牛角尖!开心…开心最重要!”他用力拍着萝卜的后背,每一下都像沉重的鼓点,“到了地儿,安顿好了,给哥吱一声!听见没?”
萝卜喉咙堵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更用力地回抱张翔,重重点头,下巴抵在张翔厚实的肩膀上,眼眶里忍了又忍的热意终于失控地涌出。他用力眨着眼,把脸埋进张翔带着油烟和汗味的衣领里。“嗯!翔哥…忘不了!”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
这个带着酒气和汗味的拥抱,连同张翔那嘶吼的《活着》,从此成了萝卜记忆里关于蓝顶棚、关于呼市、关于兄弟情谊最浓墨重彩、也最令人心碎的一笔。活着,就是在慌张匆忙中,依然有人为你嘶吼,给你一个能哭出来的拥抱。
呼和浩特火车站的喧嚣,带着一种冰冷的、程序化的离别气息。巨大的穹顶下,南腔北调的人声、行李箱滚轮的噪音、广播里机械的女声播报,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萝卜背着那个磨损严重的旧背包,里面装着邓小林的旧铺盖卷、林薇送的钢笔、夹着枯草的《月亮与六便士》、还有一颗被揉搓得百味杂陈的心。
他排在检票的队伍里,随着人流缓缓向前移动。每一步,都像踩在呼市这一个多月的记忆碎片上。琪琪格训人时飞扬的眉毛,张翔塞给他膏药时粗声粗气的关心,苏芮咖啡机蒸汽的嘶鸣和她手机壳上那个深刻的“西”字,小雨在阳光下安静读书的侧影,林薇递给他围巾时温和而坚定的眼神,卓玛其其格在雪地里清脆的笑声和那句“烦恼像风”…无数画面、声音、气味在脑海中翻涌、碰撞。
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在即将踏入检票口的刹那,猛地回头。
巨大的候车厅人头攒动,像一片涌动的海洋。他试图寻找熟悉的面孔,明知徒劳。目光扫过冰冷的金属座椅、巨大的电子显示屏、卖特产的小推车…最终,定格在远处一根巨大的承重柱子上。柱子上贴着一张褪色的蓝顶棚西餐厅的旧广告海报,边角已经卷起,在穿堂而过的冷风中微微颤抖。海报上精致的牛排和甜点,与此刻周遭的匆忙和离别格格不入,像一个来自平行时空的幻影。
“这就是我停留过的地方?”一个声音在萝卜心底响起,带着巨大的茫然和一丝荒谬感。这一个多月,那些鲜活的人和事,那些欢笑与泪水,那些温暖与冰冷,那些迷茫与顿悟,最终就凝结成眼前这张即将被撕掉的破旧海报?他像一只偶然停驻在巨轮甲板上的飞鸟,船行远了,甲板上连他停留过的痕迹都不会留下。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更深沉的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离开的意义。追寻?追寻什么?下一个地方,不过是另一张等待褪色的海报?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背包带子,指尖触碰到围巾柔软的质地,才找回一丝微弱的暖意。
就在这时,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有些麻木地掏出来,屏幕上是其其格的微信头像——一张她和卓玛在草原上(夏天绿油油的草原)做鬼脸的照片。
其其格:萝卜土豆!不仗义!走了都不说一声![愤怒][愤怒]
其其格:张翔这个大嘴巴在群里嚎呢!说你去南方发财了!
其其格:保重啊!南方暖和,别冻成冰棍!
其其格:记得回来喝酒!请你吃手把肉!管够!
其其格:[语音5秒]
萝卜点开语音,其其格那特有的、带着点憨厚和爽朗的声音立刻冲了出来,在嘈杂的车站背景音里异常清晰:
“赛音拜努!乌其莱桑!巴雅尔泰!(再见!对不起!谢谢!)萝卜!要快乐啊!烦恼像风,吹吹就过啦!等你回来!”
语音的背景里,还夹杂着卓玛清脆的笑声和一句模糊的蒙语。
萝卜握着手机,站在汹涌的人流边缘,像一块突然定住的礁石。其其格的声音和笑声,像一道温暖的电流,瞬间击穿了笼罩在他心头的冰冷阴霾和虚无感。那带着蒙语腔调的“保重”、“要快乐”、“烦恼像风”,如此简单直白,甚至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原始的生命力。她们知道了,她们没有生气(至少没有真的生气),她们还在笑,还在用她们的方式祝福他,提醒他那个朴素的真理。
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发热。他低头
萝卜:乌其莱!其其格!卓玛!
萝卜:保重!
萝卜:一定回来喝酒!
他删掉了后面想解释为什么不告而别的话,那些理由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和矫情。他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张在寒风中颤抖的蓝顶棚海报,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其其格和卓玛灿烂的笑脸。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胸中翻腾:是愧疚,是感动,是离别的酸楚,是对未来的迷茫,但还有一种奇异的、微弱却坚韧的力量,在其其格那句“要快乐啊”的余音中悄然滋生。
烦恼像风。快乐要自己找。活着,就是带着所有的慌张和迷茫,继续往前走,或许只是为了不负远方那一声带着肉包子香气的“等你回来”。
广播里传来催促他这趟列车检票的最后通知。萝卜深吸一口气,将那条温暖的围巾又裹紧了些,把手机塞回口袋,攥紧了那张通往未知南方的车票,转身,汇入了检票的人流,再也没有回头。
硬座车厢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劣质香烟味和长途跋涉的疲惫气息。萝卜蜷缩在靠窗的位置,脸贴着冰冷的玻璃。窗外的城市灯火飞速倒退,最终被无边的、沉睡的田野和黑暗取代。
他拿出背包里那本《月亮与六便士》,翻到夹着枯草原草的那一页。几根草茎因为旅途的颠簸和书本的挤压,已经有些断裂,失去了在草原上时那份倔强的姿态,显得更加脆弱和干瘪。他用手指轻轻触碰着枯草粗糙的表面,呼市冬日的寒风、枯黄辽阔的景象、以及那一刻巨大的幻灭感,再次清晰地浮现。这枯草,是他浪漫理想的遗骸,也是他直面现实的第一个印记。
脖子上,林薇送的羊毛围巾散发着温暖的气息,隔绝了车窗的冰冷。他想起她温婉却坚定的眼神,想起她递来围巾时那句“保暖是第一步”。第一步?那第二步、第三步呢?路在哪里?这个问题依然像迷雾一样笼罩着他。
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和其其格的微信对话框。那句“要快乐啊!烦恼像风!”像一个小小的火苗,在昏暗的车厢里闪烁着。他想起她们在雪地里打滚的欢笑,在碎片旁跳舞的没心没肺。“像呼吸一样自然的快乐…”他曾经这样对白菜形容。此刻,他却觉得那种快乐离自己如此遥远,像隔着厚厚的车窗玻璃,能看见外面世界的存在,却无法真正触摸和融入。他渴望那种简单,却发现自己身上背负着太多沉重的“为什么”,像无形的枷锁。
他点开白菜的对话框,想分享此刻复杂的心情,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良久,却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发过去一张车窗外的漆黑和车内灯光的倒影。
萝卜:[照片]
萝卜:走了。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