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外的雄鸡刚啼第三遍,苏信就着供桌上的残茶漱了口。
晨风裹着香灰味钻入鼻腔,他吐出一口白气,在微光中看见自己呼出的水雾凝成细小的冰晶。
昨夜掌心那枚符印早没了温度,可青铜角上“隋”字的冷意却顺着指节往骨头里钻——他捏着铜角在供桌下坐了半宿,把这两日的线索在脑子里过了七遍。
稻草扎得腿麻,他动了动脚趾,听见窸窣响动,像是老鼠在墙角啃食碎屑。
“小苏!小苏!”
庙门被撞得哐当响,铁乞儿的破嗓子裹着冷风灌进来。
铁皮靴子踏碎门槛外的薄霜,带进一股刺鼻的寒气。
这老叫花子平日总驼着背,此刻却直挺挺立在门槛外,灰布腰带系得歪歪扭扭,手里攥着半块发硬的炊饼:“城南的小豆子没了!昨儿还在西市要饭,今早就找不着人影了!”炊饼干裂的声音在他掌中沙沙作响。
苏信把铜角往怀里一塞,蹭地站起来。
供桌下的稻草窸窣作响,惊得梁上的麻雀扑棱着飞走,抖落几粒陈年灰尘落在他肩头。
“这是这个月第几个?”
“第五个。”铁乞儿的拐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声音闷响如雷,“前四个分别在福来巷、青石街、柳树胡同——都在城南那块儿打转。我去衙门报过两次,那些官差眼皮都不抬,说叫花子自己跑了。可小豆子才十三岁,腿上还生着脓疮,能跑哪儿去?”
苏信摸出块碎炭,在墙上画了五个点。
炭粉簌簌落下,沾在指尖,像雪。
铁乞儿凑过去,见他指尖在点与点之间连出弧线,最后所有线条都缠向城南街角:“天机算命馆?”
“福来巷往东半里是它,青石街往南拐个弯是它,柳树胡同斜对门还是它。”苏信用炭块敲了敲最中间的点,“五个叫花子失踪前,都在那馆子门口蹲过。”
铁乞儿的眉毛拧成结:“那馆子的赵铁嘴我见过,总说自己替天行道,见着要饭的就舍粥。难不成……”
“今晚去瞧瞧。”苏信把炭块一扔,“你去买两斤黄酒,就说我要请你吃夜宵。”
子时三刻,城南巷口飘着湿冷的雾。
空气潮湿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苏信缩在墙根的阴影里,通脉三重的耳力让他听见半里外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一声声,像是催命的钟摆。
天机算命馆的朱漆门闭得严实,门楣上“替天行道”的金漆匾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和白天那些跪着领粥的叫花子脸上的光,一模一样。
他贴着墙根挪到石阶前,月光突然从云缝里漏下来。
青石板泛着幽蓝光泽,仿佛浸过血。
苏信的瞳孔微缩——石阶缝隙里凝着几星暗褐色的东西,像干了的血,却泛着青灰。
他蹲下身,用指甲轻轻一刮,那东西便碎成粉末,混着腥气直往鼻子里钻,还带着股说不出的药味,像极了城隍庙案里黑衣人身上的邪术气息。
“啪嗒。”
门闩响动的声音惊得他后背抵上墙。
木屐踩在青石板上的“吱呀”声缓缓逼近。
他贴着墙滑到角落,就见赵铁嘴披着月白道袍走出来,手里端着个陶碗。
月光照在碗里,苏信的太阳穴突突跳——那哪里是水,分明是半碗泛着幽蓝的液体,混着没碎净的血渣。
赵铁嘴对着石阶洒了半碗,剩下的仰头喝了。
他抹了抹嘴,转身回屋时,道袍下摆扫过苏信方才蹲的位置。
苏信盯着他腰间晃动的青铜铃铛,突然想起城隍庙黑衣人提到的“宇文先生”——那铃铛上的纹路,和铜角上的“隋”字,竟有几分相似。
第二日清晨,城南流民聚集的破瓦窑热闹得像锅沸水。
苏信把自己往泥里滚了两滚,左脸抹了块黑灰,右眼皮耷拉着,端着个豁口的瓷碗,正往赵铁嘴的施粥摊挪。
“新来的?”沙哑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带着粥汤的热气。
苏信抬起头,正撞进赵铁嘴的眼睛里——那双眼白多黑少,眼尾挑得像把刀。
他慌忙垂下头,碗里的粥晃得泼出来:“爷,小的叫狗剩,爹娘都没了,从北边逃荒过来的……”
赵铁嘴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指甲盖掐进他的肉里:“北边?”他嗤笑一声,“北边今年没灾。”
苏信的喉结动了动,眼泪顺着黑灰往下淌:“爷,小的不敢撒谎……我娘病重,卖了房子抓药,可还是……”他抽噎着去摸怀里,摸出个缺了角的银锁,“这是我娘给的,您看……”
赵铁嘴的手指松了。
他盯着银锁看了片刻,突然笑出声:“怪可怜的。跟我走吧,在我那儿管饭。”
苏信跟着赵铁嘴穿过两条街,进了座朱门大院。
门匾上“赵府”两个字被擦得锃亮,可门槛下却堆着没扫净的草屑——像是有人急着往外拖什么东西。
“去后院领身干净衣裳。”赵铁嘴指了指东边厢房,“顺便把茅房扫了。”
苏信应了声,捧着新衣裳往后院走。
路过中院时,他听见脚底下传来细细的响动,像有人在敲墙,又像……呻吟。
他装作被门槛绊了下,蹲下身系鞋带,耳朵贴在青石板上——那声音更清晰了,带着点闷响,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
“狗剩!磨磨蹭蹭的做什么?”管家的吆喝声惊得他站起身。
苏信攥紧手里的衣裳,望着中院那口盖着石板的老井,喉结动了动。
他分明看见,石板边缘沾着半道暗红,和昨夜石阶上的血渍,一个颜色。
苏信捧着新衣裳往后院走,脚步故意拖沓。
茅房的扫帚还倚在墙角,他却先绕到中院那口老井边——石板边缘的暗红已经凝得发乌,混着青苔的腥气往鼻孔里钻。
狗剩!东厢房的管家又喊了一嗓子,声音像根细针戳过来,茅房的尿桶满了也不倒?
赵先生最厌脏东西!
苏信打了个激灵,低头应着,余光却瞥见老井旁的石榴树。
树底下的泥土松松垮垮,像是被人新翻过,凑近了还能闻见若有若无的药味——和昨夜石阶上那股青灰粉末的腥气,是同个路子。
他蹲下身装模作样捡扫帚,指尖轻轻抠了抠树根旁的土。
指甲缝里沾了点暗黄粉末,凑到鼻尖嗅了嗅——是朱砂混着乌头草的苦,赵铁嘴施粥时总说这是驱邪米,原来都撒在这儿了。
日头偏西时,苏信终于摸到了赵府的脉络。
前院是待客的花厅,中院是赵铁嘴的书房,后院堆着柴禾和杂物。
他扫茅房时故意打翻水桶,借擦地的由头溜到厨房,正撞见两个仆役抬着个蒙布的木匣往地窖走——木匣缝隙里漏出半截灰布,像是小豆子常穿的破袄。
发什么呆?厨娘抄着锅铲敲他后背,把灶膛里的灰掏了,再去柴堆抱两捆松枝!
苏信缩着脖子钻进柴房,霉味呛得他直揉眼。
柴堆最里头的泥墙上有道浅浅的刮痕,像是铁器划出来的——不像是劈柴的刀,倒像...镣铐的铁链?
他后背突然冒起冷汗。
昨夜在城隍庙供桌下坐了半宿时,掌心那枚铜角突然发烫,面板上的香火值唰地涨了三十点——是西市卖炊饼的老妇、替他包扎伤口的药铺伙计,还有那些听他断完绣春楼珠宝案后往他破碗里扔铜钱的百姓。
此刻他盯着面板上线索追踪(初级):0/100香火值的提示,喉结动了动。
拼了。他咬咬牙,在心里默念兑换。
一阵热流从眉心窜到指尖,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清晰十倍。
柴堆上的每根松针都泛着油光,地面的泥印子像被放大的画卷——三串脚印从柴房直通后墙,最深的那串鞋跟有个月牙形缺口,和赵铁嘴亲信马三的麻鞋一模一样。
空气里的药味浓度也在变化,越往柴堆西北角走,那股乌头草的苦就越浓,甚至混着点腐肉的腥。
密室入口在这儿。苏信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假装搬柴,把最外层的干枝往两边拨,露出后面半人高的青砖墙——砖缝里塞着块褪色的红布,和城隍庙案里黑衣人身上的绑带,纹路分毫不差。
月上柳梢头时,苏信蜷在柴房梁上。
他听见前院传来划拳声,是马三和几个护院在赌钱;中院的书房还亮着灯,赵铁嘴的咳嗽声断断续续,混着翻书的沙沙响。
时辰到了。他翻身落地,柴堆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响。
指尖刚触到那块塞着红布的砖,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暴喝:谁?!
马三举着灯笼冲进来,火光映得他脸上的刀疤像条活物。
苏信转身就跑,却被柴堆绊了个踉跄——这一摔倒救了他,马三的钢刀唰地劈在他方才站的位置,砍进砖墙里寸许深。
抓贼!马三的吼声响彻全院。
苏信撞开后窗,瓦片噼里啪啦往下掉。
他猫着腰往墙角跑,却在翻墙时听见一声细弱的救我——声音从地下传来,混着铁链的哗啦响。
他猛地转头,就着月光瞥见墙根下有块活动的石板。
石板缝里露出双眼睛,眼尾还沾着血痂——是小豆子!
那孩子的嘴被破布堵着,却拼命用额头撞石板,眼神像烧红的炭。
小豆子!苏信扑过去,可马三的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
他咬着牙翻出墙,后背被墙头上的碎瓷片划得火辣辣疼。
赵府的狗叫声里,他听见马三在喊:别追了!
赶紧去地窖!
晨雾漫进破瓦窑时,苏信正往林七娘的道袍上别珠花。
那小道姑捧着铜镜直皱眉:你确定要我扮富家小姐?
我连算盘都不会打。
不用会算盘。苏信把她的道髻拆开,乌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你只需要明天巳时去天机馆,说要问姻缘卦。
赵铁嘴见着金镯子,什么话都肯往外掏。
他摸出块染血的灰布——是翻墙时从墙缝里扯下的,小豆子的袄子。
七娘,咱们得赶在他...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铜锣响。
是城防营的差役在喊:各坊注意!
城南连降暴雨,河提有溃坝之险——
苏信的手指突然收紧。
他望着东边翻涌的乌云,又看了看林七娘鬓角的珠花,轻声道:记得把金镯子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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