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进破庙时,老张头的膝盖已经在青石板上跪得发红。
他捧香的手直打颤,三柱香根根燃得歪斜,香灰簌簌落在供桌上,带着轻微的“沙沙”声。
那味道混着重新点燃的供果香,在潮湿的空气中缓缓蒸腾,像是这座破败小庙终于喘过气来。
他舍不得用袖子去拂——那是苏小先生刚救回的庙,连空气里都飘着重新鲜活的供果香。
苏小先生...他扯着破庙门的布帘,声音带着哭腔,您等等老张头,我这就去烧茶。
苏信正低头系左脚踝的破布条。
刚才被符纸割破的伤口已经不疼了,内劲在皮下窜动时,像有小蚂蚁在爬。
指尖还残留着那符纸粗粝的触感,仿佛砂纸擦过皮肤,带着一股腐木味,挥之不去。
听见动静抬头,正撞进老张头泛红的眼眶里。
那眼神太烫,烫得他喉结动了动——他从小到大被人拿馊馒头砸过,被狗追着咬过,最体面的待遇不过是酒铺掌柜扔两个铜子让他滚,从没人用这种...朝圣般的眼神看过他。
老丈,使不得。他伸手去搀,却被老张头躲开。
老头踉跄着爬起来,转身往灶房跑,破布鞋踩得青石板“哒哒”响:“茶要新烧的,水得是后井的,糖霜我昨儿藏在梁上了,没被耗子叼走...”
苏信站在神像前,看着老张头佝偻的背影消失在灶房门后,忽然听见庙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苏大哥。”
林七娘的道袍沾着晨露,发梢还凝着水珠,走近时带起一阵清冽的草药气息。
她抱着个蓝布包裹,见他看过来,耳尖微微一红:“我...我去药铺抓了金疮药,昨儿那符纸阴毒,您的伤口...”
话音未落,灶房方向传来瓷碗碰撞的脆响。
老张头举着粗陶茶碗冲出来,茶面上浮着两片青茶叶,糖霜在碗底融开,泛着琥珀色的光:“苏小先生尝尝,我放了三勺糖霜,甜着呢!”
苏信接过茶碗时,指节擦过碗沿的豁口,粗糙的边缘硌得掌心微痛。
他低头吹开茶沫,余光却扫到脚边——一片黑糊糊的符纸残片卡在砖缝里,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
那是莫问逃跑时捏碎的黑珠崩开的?
他弯腰捡起残片。
符纸触感粗粝,像砂纸磨过指尖,还带着股腐木味。
残片中央有个模糊的字迹,被血污浸得发皱,却能勉强认出是个“判”字。
“判?”他轻声念出,指腹刚蹭过那个字,掌心突然窜起灼痛。
是腕间那道淡金色符印!
苏信瞳孔骤缩。
这符印是他三天前在乱葬岗捡尸时突然出现的,当时只当是被野狗咬的伤疤,此刻却红得像烧红的铁,烫得他差点把符纸甩出去。
“嗡——”
识海轰然炸开。
他看见云。
不是寻常的云,是铺天盖地的金色云,每一缕都缠着香火的甜香。
云间立着个穿玄袍的男子,广袖垂落如瀑,腰间悬着盏青铜灯,灯芯燃着幽蓝的火,照得脚下万千百姓的脸清晰如昼。
“以信为引,以愿为力。”
那声音像洪钟撞在他天灵盖上,震得他耳膜发疼。
玄袍男子转身,面容却被香火雾气笼罩,只露出一双眼——那双眼太熟悉了,像在照镜子,连眉骨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断阴阳之乱,定乾坤之序。”
画面突然碎裂。
苏信踉跄后退,撞在土地公神像上。
茶碗“当啷”落地,茶水溅湿了他的裤脚,温热的液体顺着小腿往下淌,带来一丝粘腻的触感。
“苏大哥!”林七娘扶住他的胳膊,“你怎么了?脸色白得像纸!”
苏信喘着粗气,掌心的符印还在发烫。
他望着指尖的符纸残片,又望向自己的影子——刚才那画面太真实了,真实得他能闻到香火的檀木味,能听见百姓叩拜的声音,甚至能感觉到玄袍拂过手背的触感。
“我...梦见了个人。”他声音发哑,“穿玄袍,举着灯,脚下全是...全是跪着的人。”
林七娘的手突然收紧。
她盯着他腕间的符印,道袍下的手指攥得发白:“他...他有没有说什么?”
“说了。”苏信喉结滚动,“他说‘断阴阳之乱,定乾坤之序’。”
庙外的风突然大了。
林七娘道冠上的银流苏“叮”地撞在神像上,惊得老张头端着新茶的手一抖。
她凑近苏信,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卷走:“苏大哥,你听说过道判吗?”
苏信摇头。他向来只信自己的脑子,不信那些神神怪怪的传说。
“道判是上古时的守护者。”林七娘的目光扫过他掌心的符印,“传说他用香火铸界,用愿力定法,后来为了镇住魔神,被封印了记忆...我师父说,道判的腕间,有香火凝成的法印。”
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腕间的红痕。
苏信突然觉得那灼痛不是疼,是痒,像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挣动,急着要钻出来。
“不可能。”他后退半步,撞得神像上的供饼渣簌簌往下掉,“我就是个要饭的,断个案还行,当什么道判...”
话没说完,他就看见老张头端着茶站在原地,眼神里的崇拜更浓了。
老头颤巍巍指了指他腕间:“苏小先生,您这印子...和土地公神像背后的刻字,长得真像。”
苏信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土地公神像后有行褪色的小字,他以前帮老张头擦灰时见过,只当是信徒乱刻的。
此刻凑近一瞧,那些字突然清晰起来——
“道判在此,万邪辟易。”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
阳光从庙顶的破洞漏下来,照在苏信腕间的符印上。
他望着自己在地面的影子,恍惚又看见那个玄袍男子的轮廓,与自己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苏小先生?”老张头递过茶,“茶要凉了。”
苏信接过茶,却没喝。
他望着碗里晃动的阳光,耳边又响起那个声音——
“该醒了,该记起了。”
他低头抿了口茶。
糖霜的甜在舌尖漫开,可心口的烫意却越来越清晰。
他不信鬼神,真的不信。
但此刻望着腕间的符印,望着土地公像后的字迹,望着林七娘欲言又止的眼神,他忽然想起昨夜土地公虚影说的话:“以香火铸界。”
或许...他真的曾铸造过什么?
庙外传来卖早点的吆喝声。
苏信把符纸残片收进怀里,转身对林七娘笑了笑:“走,去西市吃锅贴。”
可他没注意到,当他说出“走”字时,腕间的符印闪过一道微光,像盏灯,刚被轻轻拨亮了灯芯。
破庙的日头爬过东墙时,林七娘抱着蓝布包裹退到了廊下。
她望着苏信蹲在供桌前的背影,道袍下摆沾着的晨露早被体温焐干,手指却还揪着腰间的丝绦——那是方才替他敷药时,他突然僵住的模样总在她眼前晃。
“七娘,你去西市买斤黄表纸。”苏信的声音突然响起,惊得她指尖一颤。
他没回头,正用草棍挑开莫问留下的油皮口袋,里面零散的符纸、半块黑檀木镇纸,还有本边角卷翘的青布笔记。
林七娘应了声,却没急着走。
她望着他垂落的发梢,喉间动了动:“苏大哥...你腕上的印子,真不疼?”
“不疼。”苏信头也不抬。
他摸到笔记里夹着的铜页,金属凉意透过指腹渗进来,“快去快回,我有事要查。”
等庙门“吱呀”合上,他才把笔记摊开。
纸页间泛着股霉味,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仓促写就。
前半本记的是符咒配比:“黑犬血七钱,腐叶灰三钱,混香火阴火炼七日”;中间夹着张地图,红笔圈着城南乱葬岗;翻到最后几页时,他的呼吸陡然一滞——
“道判封印术:以信为引,以愿为力,引天地意志入体。
需香火值三千,导气入脉,可通阴阳之窍。”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后面被人用符水涂了个大叉。
苏信的拇指摩挲过“道判”二字,腕间符印突然跳了跳,像有根细针扎进血管。
他想起清晨土地公像后的刻字,想起林七娘说的“用香火铸界”,喉结动了动——反正这破命也没什么可输的。
他闭着眼,按照面板提示调动香火值。
这些天断了三桩小案,面板上的“682”个香火值正泛着暖黄的光。
当他试着分出百来点往腕间引时,掌心突然泛起热流,像喝了碗烧刀子,从指尖窜到天灵盖。
耳膜震得发疼。
苏信猛地睁眼,供桌上的烛火在他眼里被拉成金线,连烛芯燃烧时崩开的火星都看得一清二楚。
庙外传来卖糖人的吆喝,他竟能听清那老汉喉咙里的痰响;墙根下有只灰毛老鼠叼着半块供饼,它爪子踩过砖缝的“沙沙”声,比敲梆子还响。
“这是...通灵?”他踉跄着扶住桌角,鼻尖突然钻进股腐臭味——是庙后那口枯井。
他记得前天老张头说井里有死猫,此刻竟能“看”到井底:烂草堆里蜷着具白森森的骨架,颅骨上有道月牙形凹痕,像是被什么利器砸的。
“苏大哥!”
林七娘的声音像从云端砸下来。
苏信猛地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庙后,指尖正抵着井沿的青苔。
他转头时,看见她抱着黄表纸站在院门口,道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沾着泥点的绣鞋——那泥点的形状,和井边湿土上的鞋印一模一样。
“你...你怎么过来了?”林七娘小跑着过来,目光扫过他泛着薄汗的额头,“我买纸时碰到王屠户,说西市米铺丢了两袋米,你不是要查案么?”
苏信盯着她发梢沾的草屑,突然笑了:“七娘,你方才路过城南破墙根时,是不是帮卖花担子扶了把?”
她愣了:“你...你怎么知道?”
“你发间有茉莉香。”他指了指她耳后,“城南老妇人的茉莉,比西市的香三分。”
林七娘的脸“刷”地红了。
她低头摆弄黄表纸,没注意到苏信望着自己的影子——在阳光里,他的轮廓边缘浮着层淡金色的光,像被香火熏过的神像。
夜来得极快。
老张头熬了锅菜粥,见苏信捧着笔记发呆,把热乎的粥碗往他手边推了推:“苏小先生,吃点垫垫,夜里凉。”
等老头抱着铺盖去偏房,苏信才吹灭油灯。
他躺在草席上,望着庙顶漏下的星子,腕间符印又开始发烫。
迷迷糊糊间,那片金色的云又涌了过来。
这次没有碎裂。
玄袍男子站在云头,青铜灯里的幽蓝火焰映着他的脸——浓眉,薄唇,眼尾微挑,和他每日在河边照见的自己分毫不差。
“你曾断阴阳之乱,定乾坤之序。”玄袍男子开口,声音像古钟振动的余韵,“如今不过是重拾旧业。”
苏信想说话,喉咙却像被堵住。
男子抬手,青铜灯的光落在他心口:“宇文拓在等你。
他要的不只是大乾的江山,是被封印的魔神。”
“魔神...”苏信喃喃重复,云间突然翻涌出血色。
他看见无数青面獠牙的影子在云下挣扎,听见撕裂天地的嘶吼,“我该怎么做?”
“用你最擅长的。”玄袍男子笑了,那笑和他破案时摸到关键线索的笑一模一样,“断案。”
晨雾再次漫进破庙时,苏信是被腕间的灼痛疼醒的。
他猛地坐起,就着透进庙门的微光看手腕——那道符印不再是淡金色的痕迹,而是像被烧红的铁烙过,纹路清晰得能数清每根金线。
他摸向怀里的黑符残片,残片上的“判”字突然亮了,和腕间的印子遥相呼应。
庙外传来老张头的咳嗽声,他赶紧把袖子往下拉了哪,却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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