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的灯火渐次熄灭时,李白的指尖在袖中掐了个诀。
他伏在杜甫肩头的身体晃得更厉害了,酒气混着玉兰香散在风里,余光却扫过程三娘——那侍女正替李夫人整理披帛,指尖在腰间玉佩上轻叩三下。
这是不良人暗桩传递的藏书阁第三重门未锁的暗号。
子美,我要解手。李白突然踉跄着撞向廊柱,你且去偏殿取醒酒汤,莫让人等急了。
杜甫一怔,望着他泛红的眼尾,忽然明白过来。
这醉态里藏着刀刃般的清醒——方才在庭院里,李白用《古朗月行》的光纹困住影月时,手背的诗纹与自己念诗时泛起的光纹有刹那共鸣,此刻他定是要趁夜查探。
好。杜甫应得干脆,扶着他往假山后走,路过程三娘身边时,那侍女的帕子恰好落在他脚边。
他弯腰捡起,帕角绣着的并蒂莲下,用金线缝了个极小的阁字。
等杜甫的脚步声消失在转角,李白的醉态瞬间收敛。
他贴着廊下朱漆柱疾行,腰间玉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是不良人天字密探的腰牌,能开长安九成官宅的锁。
藏书阁的雕花木门果然虚掩着,他侧耳听了听,只听见更夫的梆子声在远处响了两下。
推开木门的刹那,霉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李白摸出火折子,幽蓝的火光里,二十排楠木书架直抵屋顶,《贞观政要》《艺文类聚》的书脊在阴影里泛着冷光。
他记得程三娘在夜宴上替李夫人奉茶时,曾用银匙在茶盏里画了个圈——那是暗示《静夜思》残卷被藏在圈形纹饰的暗格里。
第三排书架中段,他的指尖触到一道凸起的云纹。
轻轻一推,整块木板无声滑开,露出个尺余深的暗格。
里面没有残卷,只有半卷泛黄的绢帛,最上面一行字刺得他瞳孔骤缩:八月十五,范阳起兵,血月教助我取长安诗剑。
绢帛展开,是密密麻麻的人名。
李白的手指顿在李慎之三个字上——那是今晚大摆夜宴的尚书大人,方才还握着他的手说李学士的诗,当与日月同辉。
抓刺客!
外间突然传来暴喝。
李白迅速将绢帛塞进衣襟,转身时瞥见窗外晃动的火把——至少二十个带刀护卫,正举着火把往藏书阁涌来。
他听得见为首那人的喘息:尚书大人说,今夜若走了贼,咱们都得喂狼!
心跳在耳边擂鼓。
李白反手扣上暗格,目光扫过架上《登金陵凤凰台》的抄本。
他摸出腰间酒壶灌了口,酒液顺着下颌滴在青衫上,嘴里却低吟: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话音未落,整排书架突然震颤。
最顶层的《史记》《汉书》如暴雨倾盆砸下,惊得护卫们抱头鼠窜。
李白借着重物坠落的轰鸣跃上窗台,衣袂带起的风掀动书页,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的诗句混着尘土漫天飞扬。
他落在后巷时,后颈还能感觉到箭矢擦过的风。
回头望去,藏书阁方向已经乱作一团,有人喊书架塌了,有人喊刺客往南跑了。
李白摸了摸怀里的绢帛,凉意透过衣襟渗进心口——原来李慎之早把尚书府变成了叛军的情报站,而那卷《静夜思》残卷,怕是早已被血月教取走炼剑了。
李太白!
熟悉的声音从巷口传来。
杜甫抱着个青瓷醒酒壶站在月光里,壶里的酒液在他跑动时泼出来,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褐色的痕迹。
他的发冠歪了,腰间玉佩撞在砖墙上叮当作响,眼里却燃着灼灼的光:方才在偏殿,我听见守卫说藏书阁进了贼。
你...
李白的脚步顿住。
夜风掀起他的青衫,露出衣襟下隐约的绢帛边角。
他望着杜甫,突然想起白天在曲江池,这年轻人攥着诗稿说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时的模样。
此刻那双眼依然清澈,却多了几分他从未见过的坚定——像块被烈火煅过的铁,终于露出了锋芒。
子美。李白解下酒壶抛过去,酒液溅在杜甫手背上,你可曾想过,诗不只是写在纸上的?
杜甫接住酒壶,手背的光纹突然泛起淡金色。
他望着李白,喉结动了动:我想过。
巷口的更夫又敲起了梆子。
李白转身往朱雀大街走,衣摆扫过墙根的野菊。
身后传来杜甫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他压得极低的声音:你到底是谁?
月光漫过长安的飞檐,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李白摸了摸怀里的密信,嘴角勾起个极淡的笑——有些事,是该让这年轻人知道了。
月光在青石板上碎成银箔,杜甫的脚步声追上来时,带起一阵风,掀得李白腰间酒葫芦晃了晃。
他停住脚步,转身时衣摆扫过墙根的野菊,花瓣簌簌落在两人之间。
你到底是谁?杜甫的声音发颤,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他攥着酒壶的手青筋凸起,方才被酒液溅湿的手背,那道淡金色光纹正随着心跳微微发亮——像极了李白用《古朗月行》困住影月时,自己念诗时泛起的纹路。
李白望着他眼底的灼光,喉结动了动。
夜风卷起他的青衫,露出衣襟下半卷绢帛的边角,那上面李慎之三个字还在他心口发烫。
三日前在醉仙楼,这年轻人还举着酒盏说白兄的诗能醉倒长安,如今却要被卷入血月教的腥风里。
可若不告诉他...李白摸了摸腰间的不良人腰牌,玉牌的凉意顺着指尖爬进血脉——杜甫手背的光纹不是巧合,那是诗剑共鸣的征兆,是他能成为助力的证明。
我是李太白,也是不良人天字第一号密探。李白的声音放得很低,像在说一个压了十年的秘密,你白天在曲江池念的致君尧舜上,不是空话。
诗能写在纸上,也能化剑护山河。
话音未落,他屈指一弹。
酒葫芦叮的一声从杜甫手里飞起,李白抬手接住,仰头灌了口酒。
酒液顺着下颌滴落时,他突然低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巷口的老槐树上,一片枯叶正打着旋儿往下落。
李白的声音刚落,那片叶子突然嗤的一声裂成两半。
杜甫顺着裂叶望去,只见槐树粗如儿臂的枝桠上,一道半指宽的剑痕正缓缓渗出树汁——分明是剑气所斩,可李白手中连剑都没有!
这...这是《侠客行》!杜甫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背撞在砖墙上。
他盯着那道剑痕,又看向李白泛着微光的眼尾,方才在夜宴,你困住影月的光纹...是诗?
是诗,也是剑。李白将酒葫芦抛回,酒液在月光里拉出银线,后世有人念我的诗,便有人替我养剑意。
你方才手背的光纹,是《春望》的意。他指节叩了叩杜甫手背,子美,你早就在用诗练剑了。
所以白天在曲江池,我念国破山河在时,那阵突然刮起的风...杜甫的声音发紧,喉结上下滚动,是剑意?
李白点头。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下,惊得檐角铜铃乱响。
两人的影子在墙根交叠,像两柄未出鞘的剑。
抓刺客的人该追来了。李白突然侧耳,望向巷口。
果不其然,火把的红光正顺着街道蔓延过来,还夹杂着粗重的喘息:那贼子往朱雀大街去了!
跟我来。李白拽住杜甫的手腕往巷深处跑,青衫下摆扫过野菊丛,有些事,得换个地方说。
两人拐过三道弯,停在一处朱漆剥落的院门前。
李白摸出腰间玉牌在门环上一贴,铜环咔的一声弹开,露出个拇指大的孔洞。
他屈指在孔洞里敲了三下:三长两短,是自己人。
门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程三娘从门缝里探出头,鬓边的茉莉还带着夜露的湿意。
她扫了眼李白怀里的绢帛,又看了看杜甫,压低声音:尚书府的更夫换班了,我借送醒酒汤的由头出来。她从袖中摸出张叠成鹤形的纸,明日午时,尚书在后花园假山洞里密会一人。
那人身穿玄色大氅,面覆银纹面具——是血月教的月使。
李白接过纸鹤,指腹擦过鹤翼上的暗纹,瞳孔骤缩:月使是血月教仅次于教主的人物,能操控人心。
李慎之连这尊煞神都请动了...他转头看向杜甫,子美,你敢跟我去会会这月使么?
杜甫望着程三娘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又望向李白手里的纸鹤。
夜风掀起他歪了的发冠,露出额角薄汗。
他想起白天在朱雀街,有个老妇捧着被叛军烧毁的诗稿哭;想起昨夜在尚书府夜宴,李慎之握着李白的手说诗以载道时,眼底闪过的阴鸷。
此刻他手背的光纹更亮了,像团烧不尽的火。
我敢。他说,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我念了二十年诗,总该知道诗能护什么。
李白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月光。
他拍了拍杜甫的肩,指腹触到对方硬邦邦的脊梁——那是被诗和家国养出来的骨。
远处火把的红光更近了,他拽着杜甫往巷外走,青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走,去码头借艘船。
今夜得把这密信送回不良人总坛,明日...该让那些乱臣贼子见见,诗剑的光。
两人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口时,程三娘从院墙上探出头。
她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摸了摸鬓边的茉莉——那是方才替李夫人整理披帛时,从夫人发间顺来的。
月光漫过她腰间的玉佩,在地面投下个极小的阁字,像颗未出鞘的钉。
长安城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
李白站在码头上,望着潭水倒映的月光,将密信塞进怀里。
他摸出酒葫芦灌了口,酒液混着夜风滚进喉咙,烧得他眼眶发烫。
怀里的残诗被体温焐得温热,他望着潭中晃动的月影,低声呢喃:诗剑护国,岂能由尔等乱臣贼子玷污?
潭边泊着艘乌篷船,船舷上的桃花纹被月光镀了层银。
杜甫解开缆绳时,船桨划破水面,荡开的涟漪里,映着两人紧攥的拳头——一个握着酒葫芦,一个握着诗稿,都在等明日的剑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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