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希亚VIP室的胡桃木门在王漫妮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那片柔和的光线和羊毛地毯包裹的暖意。肩上那件深灰色男士西装沉甸甸的，带着陌生的体温和一种沉稳的木质香气，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她撕裂的裙缝和摇摇欲坠的体面。属于张池的气息混合着她自己常用的柑橘调香水，在鼻腔里搅和出一种奇怪又让人心慌的感觉。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昂贵面料的边缘，像抓着救命稻草，直到那道挺拔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光亮的旋转门外，才敢松懈下来。
后背靠上冰凉的玻璃门，镜子里映出她强撑的完美妆容下，遮掩不住的疲惫和一丝茫然。她几乎是逃一样转身，高跟鞋敲在空旷店堂的大理石地面上，声音又急又孤单。
更衣室里窄小安静，头顶的节能灯管嗡嗡低鸣。王漫妮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吐出一口气，想把胸腔里憋着的不堪和紧绷都吐出来。她小心翼翼地脱下那件救命的深灰色西装，像对待易碎品一样，把它挂在一旁干净的衣架上。指尖拂过肩部挺括的线条，布料上好像还留着不属于她的热度。她移开目光，强迫自己看向镜子。
镜子里穿着米希亚标志性黑色修身西装裙的女人，腰肢纤细，双腿笔直。可侧后腰那道撕裂的口子，像道丑陋的伤疤，嘲笑她刚才的狼狈。她烦躁地解开拉链，裙子滑落脚边。里面同色的真丝衬裙紧贴身体，勾勒出丰满圆润的臀线和细细的腰身。解开肩带时，肩颈处被蕾丝边缘勒出的几道红痕清晰可见——这就是精致背后的代价。她叹口气，弯腰捡起裙子，心疼地摸着那道裂口。这不仅是面子破了，更是要从她本就不多的工资里再挖掉一块肉。
换上自己的米白色丝质衬衫和卡其色直筒裤，柔和的线条被利落的剪裁包裹起来。再次拿起那件西装时，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仔细叠好，装进干净的防尘袋。避开光亮的前厅，她走向光线昏暗的员工通道深处，空气里飘着消毒水和洗涤剂混合的味道。在一个僻静的置物架角落放下袋子，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松了松。转身要走，目光却被清洗池里漂浮的东西抓住——她那条印着米希亚Logo的真丝丝巾。深红的酒渍在水里晕开，像朵凋谢的花。她愣愣地看着，眼前忽然闪过几天前崭新丝巾裹住脚踝的画面，还有那只危急时稳稳捞住她的手臂。一股说不清是感激、尴尬还是别的什么滋味的热流涌上来。她猛地甩甩头，快步离开。
城市的另一头，距离外滩不远的一条梧桐老街上，“甜觅”甜品店的玻璃橱窗在午后阳光里闪闪发亮。空气里塞满了甜腻的奶油香、浓郁的咖啡味和新鲜水果的酸甜气。
顾佳独自坐在靠窗的雅座。面前精致的骨瓷盘里，那份只吃了一小角的抹茶千层边缘塌陷着，一杯伯爵红茶早已没了热气。银叉搁在盘边。她单手撑着下巴，目光投向窗外晃动的梧桐光影，沉静的侧脸像幅画，只是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映不进跳跃的光点。
鼻尖好像还绕着“云涧”茶室那沉稳的普洱陈香，还有……那个男人靠近时清冽的须后水气味，混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沉稳的木质调。她无意识地抬手，指尖掠过鼻尖——那里光滑微凉，那个差点被他手帕碰到的地方，仿佛还留着一丝被惊扰的异样感。端起凉茶抿了一口，佛手柑特有的微涩香气混着凉意滑过喉咙，却冲不散心底那点莫名其妙的堵。好茶凉了，终究只剩涩味。
“顾小姐？您的‘白桃茉莉慕斯’好了。”年轻店员清脆的声音带着点不确定，小心放下一碟漂亮的白色瓷盘。盘里的慕斯粉白相间，点缀着晶莹的白桃果肉和鲜嫩的茉莉花苞，散发出清甜柔和的气息。
顾佳回过神，目光落在眼前的蛋糕上，轻轻“嗯？”了一声：“白桃茉莉慕斯？”她明明点的是抹茶千层。
“啊！对不起对不起顾小姐！”店员的脸瞬间涨红，慌忙道歉，“是我弄错了！这是B07桌的，我这就给您换……”说着伸手就要端走。
“没关系，”顾佳抬手轻轻一拦，脸上立刻漾开她标志性的温婉笑容，瞬间化解了尴尬，“这个看着也很好。麻烦帮我打包抹茶千层就好。”声音柔和，让人安心。
店员松了口气，连连答应着快步走开。
顾佳的目光重新落回这份意外收获。粉嫩柔和的颜色，清雅的香气，像一阵初夏的风。她拿起小银叉，叉起一小块送进嘴里。细腻的慕斯在舌尖温柔化开，白桃的清爽甜味和茉莉的淡雅花香交织弥漫，甜度恰到好处，带来一种舒适的抚慰感。绷紧的心弦似乎也被这纯粹的甜软悄悄放松了一点点。她微微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享受着味蕾带来的片刻宁静。
一道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挡住了窗边洒下的阳光。顾佳下意识抬眼。
张池在她对面的藤椅上坐下，动作自然得像早就约好了一样。他刚从米希亚那个光洁明亮的世界出来。目光扫过顾佳面前的桌子——凉透的红茶，几乎没动的抹茶千层，还有一份刚被尝了一小口的白桃茉莉慕斯。视线在慕斯上停顿了一瞬，唇角似乎划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顾小姐喜欢这种清新的味道？”他开口，声音低沉好听。服务生很有眼色地送上冰水和厚厚的饮品单。
顾佳握着银叉的手指微不可察地紧了紧，随即松开。她放下叉子，拿起洁白的棉麻餐巾，姿态优雅地轻轻沾了沾唇角。这是个完美的社交动作。“张先生？”她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一丝惊讶，眼神清澈坦然，“真巧。我路过进来休息会儿。”目光大大方方地迎向他，“您忙完了？”
“嗯，处理完了。”张池微微点头，目光却落在她唇角，“沾到一点奶油。”语气平常得像天气预报。
顾佳微微一怔，几乎是本能地再次拿起餐巾去擦嘴角。动作间，一丝被点破的细微窘迫悄然浮现。
“这儿。”张池看着她略显急促的动作，身体稍微前倾，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自己嘴角靠下偏外侧的位置，示意得很清楚。
顾佳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用餐巾按向他指的地方。丝滑的布料蹭过皮肤。抬眼看向他，正好撞进那双平静的眼眸里。那目光没什么狎昵，倒像一种近乎专业的精准观察。“好了吗？”她维持着微笑，声音平稳，但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色。
张池的目光在她刚擦过的唇角停留了半秒，自然地移开，拿起饮品单：“听说这里的冰滴瑰夏不错，顾小姐要不要试试？”话题被他轻巧地带开。
“不用了，我喝茶就好。”顾佳端起那杯凉透的伯爵红茶，像是抓住了自己的堡垒。冰凉的茶汤带着佛手柑微涩的香气滑入喉咙，却压不住刚才被他目光锁定唇角时，心头莫名窜起的那点温热感。她放下杯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精致的凹凸纹路。
服务生很快送来了张池点的冰滴咖啡。剔透的玻璃器具里，琥珀色的液体冰凉剔透，冰块折射着碎光。醇厚又清冽的咖啡香立刻弥漫开来，和甜点的奶油香、残存的佛手柑茶香无声地揉在一起。
午后的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桌上投下跳动闪烁的光斑。窗外行人脚步悠闲。咖啡馆里放着轻柔的爵士钢琴曲。气氛安宁，却又隐约绷着根看不见的弦。
打破沉默的是顾佳。她看着张池骨节分明的手端起那杯冰滴咖啡，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动。“刚才在茶室，还没好好谢谢聂小姐，”她开口，声音温润随意，“麻烦她特意送了那么好的茶过来。”
张池喝了一小口咖啡，冰凉的液体包裹着浓郁的果酸和花香滑过舌尖。“应该的。”他放下杯子，目光转向她，“顾小姐好像对那饼宋聘号特别感兴趣？”
顾佳端起凉透的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器的冰冷，唇角弯起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弧度：“董先生的珍藏，爱茶的人自然向往。不过……”她稍作停顿，目光落到杯中深褐色的茶汤上，“好茶像缘分，可遇不可求，急不得。”她抬起眼，看向张池，眼神清亮坦荡，“就像这块慕斯，”她用叉子尖虚点了点面前的白桃茉莉，“误打误撞送来，味道却也清爽可口。可见有时候计划之外，未必不是惊喜。”
话说得轻巧，带着点哲理般的豁达，把茶室里因聂星辰出现的微妙失衡，还有被他撞见自己发呆的小尴尬，都巧妙归进了“意外的美味”里。她的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搁在碟子上的银叉，叉尖在光滑的盘面上划过，“叮”的一声轻响。
张池看着她那双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澈的眼睛，里面映着窗外的绿意和他自己的影子。他唇角微扬，没接话，目光却再次精准地落回她的唇角。位置一点没变。
“奶油。”他简单吐出两个字，第二次提醒。
顾佳脸上那份从容终于绷不住了。她飞快地拿起餐巾，带了点力道擦向那个地方。脸颊的温度悄然升高。“让张先生见笑了，可能刚才没注意……”她试图解释，声音因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恼而微微发紧。
就在她擦拭的动作还没完全结束时，张池忽然做了一个极其自然的动作。他探身向前，修长的手指径直伸向顾佳面前那碟白桃茉莉慕斯。目标精准——碟子边缘，那把沾着一点奶油、属于顾佳的银质小叉。
他的指尖眼看就要碰到冰凉的叉柄。顾佳擦嘴的手还停在唇边，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手的轨迹移动。
两人的动作在小小的桌面上空交叉重叠。张池的手越过了无形的桌面中线，探向她的“领地”。顾佳的身体本能地往后挪了挪。
就在他的食指即将碰到叉柄光滑的金属表面时，顾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动了！她那只原本擦嘴的手更快一步落下，白皙纤细的手指猛地盖在了叉柄上，像护住自己的东西一样，死死攥住了叉子！
指尖微凉，掌心温热。
两人的指尖，隔着冰凉的银质叉柄，就那么极其短暂地、蜻蜓点水般地，碰了一下！
时间好像被按了暂停。
张池的手停在半空，食指离她握着叉子的手背只有头发丝那么点距离。顾佳的手指死死扣住叉柄，指节因为用力都泛了白。空气里的一切——咖啡的清冽、红茶的微涩、慕斯的甜香——在这一刻通通凝固。只有彼此指尖碰触的那点微弱如静电般的感觉，像颗小石子投入死水，激荡起无声却剧烈的涟漪，震得停滞的空气都在嗡嗡作响。
顾佳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那只银叉应声脱手，“当啷”一声脆响，掉落在光洁的木桌面上，刺耳地打破了冻结的死寂。她飞快地把手缩回来，五指蜷紧，紧紧藏到桌布下面。脸颊上那层薄红瞬间炸开，像滴入清水的胭脂，迅速蔓延到耳根、颈侧，烧得皮肤发烫。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受惊的蝶翅，死死低垂下去，拼命想挡住眼底汹涌的惊愕、羞窘、恼怒，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彻底慌乱！
张池的目光从她烧红的耳根慢慢移到桌上那把兀自打转的银叉，最后沉沉地落在她紧抿的、泛着诱人光泽的唇瓣上——那抹被反复擦拭、却如同生了根般顽固的奶油痕迹，依旧清晰地点缀在她唇角靠下的位置，像一粒小小的、带着甜腻诱惑的珍珠。
他眸光幽深了一瞬，缓缓收回自己探出的手，姿态依旧是从容的。拿起自己面前的玻璃水杯，冰凉的杯壁被他骨节分明的手掌握住。冰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冷静。
他抬眼，看着顾佳几乎要把整个脸埋进桌子的窘迫模样，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玩味的叹息：“看来这块奶油……真的很顽固。”
顾佳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像要冲破肋骨。前所未有的狼狈感几乎将她淹没。她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行压住喉咙口几乎要冲出来的尖叫和羞愤。藏在桌下的手死死攥紧了衣角。她抬起头，试图重新戴上那副从容优雅的面具，可绯红的脸颊和剧烈颤抖的睫毛，早已把内心的惊涛骇浪暴露无遗。
“失陪一下。”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沙哑。她抓起手边的米白色菱格纹手包，几乎是狼狈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噪音。她甚至没再看张池一眼，脚步凌乱，高跟鞋敲在地板上的节奏又急又碎，仓皇地朝着洗手间的方向快步逃去。那向来挺拔优雅的背影，此刻只剩下落荒而逃的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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