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为外滩滨江步道镀上一层流金,张池步履匆匆,晚风鼓荡着他挺括的西服下摆。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钟晓芹发间残留的水气和一丝廉价洗发水的味道——那是弄堂雨幕里挣扎过的气息。他下意识抚过西装内袋,指尖触到那条被雨水和泪水浸染过的蓝色丝巾,硬挺的丝缎下藏着一段潮湿的褶皱。
目的地“云涧”茶室的门在面前无声滑开,温润的茶香与淙淙琴音涌来,瞬间洗去了外界的躁气。目光穿过疏朗的竹影,落在临窗的茶席旁。顾佳已在那里,正微微俯身,调试着一柄紫砂侧把壶的角度。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米白色亚麻立领衫,外套搭在手边的藤椅上,身形纤瘦却不失挺拔。乌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一段优美而脆弱的颈项线条。日光透过细竹帘,在她专注的侧颜上投下柔和的斑驳光影。
“抱歉,路上耽搁了。”张池走近,声音放得很轻。
顾佳闻声抬眼,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疏离又得体:“张先生来得正好,这块‘老班章’,刚醒到火候。”她示意他对面的蒲团落座。她的眼睛很亮,像打磨过的黑曜石,映着茶席上莹润的瓷光,但深处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仿佛精致的瓷器底部一道细微的冰裂纹。
茶席中央,一块古朴紧实的普洱茶饼静静卧在丝绒布上,深褐近黑,油润光亮,散发着时光沉淀的沉郁木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蜜甜气息。
“顾小姐精于茶道,能亲眼观摩是我的荣幸。”张池依言坐下。
“只是附庸风雅罢了。”顾佳浅笑,执起一旁乌沉沉的茶针。那茶针比她纤细的手指更显出分量。她左手稳住饼身,右手捏紧茶针,带着一种日常操持练就的柔韧力量感,精准地刺入茶饼边缘一处肉眼可见的凹隙。“撬茶饼,讲究的是寸劲。”她低声说着,手腕看似柔缓地一压一旋,“喀”的一声轻响,针尖没入,撬起边缘一小块紧结的叶片。动作娴熟利落,带着一种韵律般的优雅。
“看准缝隙是关键,”她一边继续操作,一边自然地讲解,“就像……”她的话音略微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即又恢复如常,“就像处理问题,总得找到那个合适的切入点。”她专注地沿着撬开的缝隙,双手配合,茶针探入,另一只手的手指辅助着剥离茶叶层块。她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腹却隐约可见薄茧——是属于生活,而非仅仅养护的痕迹。
随着她的动作,那块深褐色的茶饼渐渐松动,内部层次显露出来,深色的叶片与金色的茶芽紧紧相拥。
“张先生试试手感?”顾佳抬眸,自然而然地邀请。她左手扶着撬开一小半的饼块,右手将那柄沉甸甸的茶针递向他。
张池伸手去接,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温热的指节。几乎是同时,顾佳的手向上微微一抬,像是要调整角度。就在这细微的交错间,他的手背完全覆上了她握着茶针的手。掌心包裹着手背,温热的肌肤贴合,清晰地感受到她指骨和肌肤的细腻纹理,以及那茶针沉甸甸的压感。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一瞬。
顾佳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如同被突如其来的暖流烫到。一抹细微的红晕迅速掠过她的耳根,快得几乎像是错觉。但她没有立刻抽离,只是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快速颤动了几下,垂了下去,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和那柄茶针上。
“这里,”她的声音比刚才略低了一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另一只空闲的手指点向茶饼侧面一处更深的凹痕,“从这个角度发力,会更容易些。”
张池定了定神,稳住茶针,依言将力道凝注于指尖,模仿着她刚才的寸劲,试探性地压入她所指的位置。“这样?”他问。
“方向稍偏左一点,对……”顾佳的声音很轻,温热的气息拂过他靠近的手腕内侧。她的手指在他手背上方微微悬空,似乎想引导,又最终克制地停住,只隔着细微的空气。“力道沉下去,不是向外撬,是向饼芯的深处旋。”
张池凝神,调整角度和力道。顾佳的指尖在距离他手背毫厘之处虚点着,目光紧紧锁定他的动作。终于,“噗”的一声轻响,茶针成功楔入更深层,撬开更大一块层次分明的茶叶块。深沉的茶香瞬间浓郁起来。
“成了。”两人几乎同时松了口气。张池顺势卸力,松开了手。
那块被撬下的墨绿泛金的茶块落在丝绒布上。顾佳轻吁了一口气,拿起茶则小心地将茶块拨入紫砂壶中。气氛松弛下来,刚才那瞬间的紧贴像是投入湖心的小石子,涟漪散去,水面复归平静,只在彼此眼底留下一点不易察觉的余韵。
水在风炉上的银壶里发出轻微的嘶鸣,渐次沸腾。顾佳执壶,悬腕高冲,沸水如银龙入海,撞击着壶中的茶叶,激荡起更加浓郁醉人的茶香。水汽蒸腾而起,氤氲迷蒙,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视线。
她提起壶盖,凑近轻嗅了一下初绽的茶香,神情专注而享受。细密温热的水珠凝结在她光洁的额头和秀挺的鼻尖上,在灯光下反射着细小晶莹的光点,像是晨露缀于新荷。她专注的神情有种动人的纯粹感。
张池看着她鼻尖沁出的汗珠,那小小的水珠随着她呼吸轻轻颤动,仿佛随时会滚落下来。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他伸出手。他拿起茶席上叠放的一方素白棉帕,动作自然地探向她的鼻尖。
指尖隔着柔软的棉布即将触碰到那点晶莹的刹那,顾佳猛地抬起了眼!她的眼神锐利如电,带着一丝受惊后的戒备和深藏的警惕,直直对上他的视线。仿佛刚才那片刻宁静纯粹的氛围是假象,瞬间被这突兀的靠近撕破,露出她惯有的铠甲。空气瞬间凝固。
张池的手停顿在半空,隔着那方微湿的棉帕。他清晰地看到顾佳眼底飞快掠过的一丝慌乱,随即被更深的防备覆盖。她的肩膀甚至下意识地微微后缩了一下,手指蜷起。
“顾小姐,”他迎着她审视的目光,声音沉稳温和,带着歉意,“抱歉,冒昧了。只是见汗水快要滴落,污了茶席。”他坦然地保持着递出手帕的动作,没有更进一步,也没有退缩。
顾佳的目光在他脸上和他手中的帕子之间飞快地扫视了两个来回,那份锐利和防备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她紧绷的肩膀线条缓缓松弛下来,眼底深处那丝紧绷的戒备也随之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窘迫和自嘲。她轻轻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微微颤动了一下。
“……是我失态了。”她低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她并没有接过手帕,只是微微侧过头,用自己纤细的手腕内侧,快速地、几乎不动声色地蹭了一下鼻尖,将那滴微小的汗珠抹去。动作干脆利落,恢复了那个一丝不苟的顾佳。做完这一切,她才抬眼看他,唇角重新扬起熟悉的、弧度完美的浅笑,“一点水汽罢了,多谢张先生细心。”
尴尬被无声化解。顾佳重新专注于茶事,执壶分茶。澄澈的金黄色茶汤注入细白瓷杯,香气四溢。她将一杯茶轻轻推至张池面前:“请品鉴。”
张池端起茶杯,托在掌心,感受着杯壁透出的暖意。茶汤色泽澄澈如琥珀,温润的醇香扑鼻。他浅啜一口,绵密顺滑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山野的厚重回甘和一丝独特的蜜韵。他由衷赞道:“香气沉稳,滋味醇厚饱满,回甘持久有力,好茶。”
顾佳自己也端起茶杯,闻言唇角笑意加深了些,那笑意终于沾染了几分真实的温度。她放松地靠向身后的隐囊,姿态不再像最初那般紧绷如弦:“看来张先生也是爱茶懂茶的人。”
窗外,华灯初上,黄浦江的游船拖着流光溢彩的尾迹驶过。茶室里宁静安然,只有袅袅茶香和偶尔的水沸之声。刚才那小小的涟漪似乎彻底平息,却又在彼此心底投下了某种模糊的影子。两人不再多言,静静地品味着手中这盏历经时光沉淀的琥珀光阴。
茶过两巡,顾佳正欲再次注水,茶室门口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两人同时抬眼望去。
一位年轻女子正站在门口,身姿窈窕,穿着剪裁极为合体的黑色套装裙,一双修长笔直的腿包裹在透肉的黑色丝袜里,脚下踩着高度惊人的红底高跟鞋。她的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眉眼间带着一种都市精英特有的锐利和一丝慵懒,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光滑利落的发髻。最惹眼的,是她臂弯里抱着的一个古朴雅致的紫檀木盒,盒盖上镂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张池身上,带着职业化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瞬间完成了信息读取。随后,她的视线转向顾佳,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专业的评判,如同评估一件艺术品的价值——从顾佳挽起衣袖露出的纤细手腕上的卡地亚手镯,到她身上看似简约却质感非凡的亚麻衣衫,再到她对面张池那身同样价值不菲的手工西装。
“张总,”她开口,声音如同浸过冰泉的玉石,干净、清晰、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您要的‘宋聘号’,从董先生茶庄取来了。”她抱着盒子,步履轻盈无声地走到茶席旁,微微欠身,将紫檀木盒轻放在顾佳刚刚撬好的那块普洱茶饼旁边。
顾佳的目光从女子精致的面容、价值不菲的套装滑到她怀中那价值连城的紫檀木茶盒,最后定格在那双十厘米的高跟鞋上。她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随即又立刻松开。她保持着完美的仪态,朝女子颔首微笑了一下,那笑意礼貌却疏离:“聂小姐办事总是这么稳妥。”她放下茶杯,姿态优雅地抬手,将自己耳边一丝并不存在的碎发拢向耳后。这个小动作做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整理仪容,却微妙地调整了坐姿,颈部的线条绷紧,显出一种无声的戒备和对自身领地的确认。
聂星辰的目光在顾佳整理鬓发的手上停留了零点几秒,随即移开,嘴角勾起职业化的完美弧度:“顾小姐过奖。张总吩咐的事情,自然要办得妥当。”她转向张池,“董先生那边说,这饼是七十年代的老料,仓储极干净,特意叮嘱要醒足七天再喝。”
“知道了,辛苦。”张池点点头,目光在聂星辰抱来的茶盒上掠过,“放着吧。”
聂星辰微微躬身:“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去处理下午的会议纪要。”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极快地扫了一眼,带着了然于心的通透,随即转身离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在安静的茶室里回荡,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门外,留下一缕冷冽克制的香根草尾调,与她的人一样,存在感极强,却又干脆利落地退场。
茶室里短暂的沉寂被重新注入茶壶的水声打破。顾佳执壶的手稳定如初,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她专注地为张池续上新的茶汤,金黄的液体注入杯中,香气氤氲。只是,张池注意到,她手腕内侧那处被她自己抹过汗渍的地方,皮肤似乎微微泛着红。
窗外,一艘巨大的游轮鸣着低沉悠长的汽笛驶过江心,灯火璀璨,如同移动的宫殿。那笛声隔着玻璃,显得有些沉闷遥远。
顾佳端起自己那杯已经微凉的茶,送到唇边,并未啜饮,只是借着杯身的温热暖着指尖。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的游轮灯火,眼神有些空茫,像是透过那片繁华的光影,落在了某个遥远而模糊的时空碎片上。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叹息,几乎融在茶香里:“好茶难得,就像……有些人,有些事,遇到了,品过了,滋味就留在舌尖,忘不掉了。只是……”她顿了顿,杯沿触到唇边,终于浅浅抿了一口,“……再好的茶,泡久了,也会涩。”
微凉的茶汤滑入喉咙,她放下杯子,杯底与茶托轻轻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回荡在突然变得寂静的茶席间。茶桌对面,张池深灰色衬衫的袖口上,不知何时浸染了一小片深黯湿润的痕迹——像是无意蹭上的普洱茶渍,形状如同一弯小小的、深色的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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