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宫闱碎梦 > 第六章 浮生
换源:


       心口像被重锤砸中!出宫?!念头闪过,粉身碎骨的寒意就窜上来!我是阉奴,她是宫妃!私逃,是诛九族的罪!

“娘娘!万万不可!”声音都变了调,“杀头的罪过!奴才万死不敢…”

“就几天…”她打断我,眼神执拗又脆弱,像湿了翅膀的鸟,“宫里没人会在意流华宫少了谁。宝儿机灵,我们扮采买宫女…小缘,求你…”那声“求你”,像烧红的针,扎穿了我所有理智。

看着她眼中那簇微弱却灼人的火,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我知道是悬崖。可对着那点光,我点了头。那一刻,我不再是奴才张缘,是甘愿为她焚尽的飞蛾。

计划漏洞百出。

宝儿拿出最新的粗布宫装,洗得发白。娘娘换上靛蓝衣裙,素布包了头,只露一双清泠的眼。我换上灰扑扑的杂役服,脸上抹了灶灰。靠着柱子弄来的腰牌和碎银子,竟真混在采买的宫人里,低着头,心提到嗓子眼,穿过了西华门那沉重如山的门洞。

双脚踩在宫墙外的土地上,带着尘土和青草气。阳光毫无遮拦地泼下来,烫,真实。空气里塞满了市井的喧嚣、食物的香、骡马的膻、孩子的哭闹、小贩的吆喝……乱糟糟,却充满了活气。

自由。像干裂的河床涌进活水,冲掉了深宫浸透骨髓的阴冷。

不敢去大城,在京郊一个无名小镇落脚。租了间临河的窄小民舍,谎称是带妹妹(宝儿)和哑仆(我)回乡探亲的年轻妇人。娘娘叫自己“阿玉”。

小镇就一条青石板路。阿玉看什么都新鲜。看糖浆变小鸟,看铁匠铺火星四溅,看货郎担上的五彩丝线。她学着讨价还价,买两串糖葫芦,自己咬一口,酸得眯眼,又笑着递给我和宝儿。

坐在馄饨摊油腻的长凳上,吃着皮薄馅大的馄饨。汤里漂着葱花和香油。阿玉小口吃着,眉眼舒展。阳光照在她额头,绒毛清晰。她帮卖菜的老婆婆拾起滚落的萝卜,换来一句“多谢小娘子”。

这烟火气,是她没尝过的蜜糖。我看着她脸上纯粹的笑,觉得这偷来的七天,死了也值。

一个卖廉价珠花的小摊前,她停住脚。拿起一支簪子。素银的杆,簪头是一朵小小的茉莉花苞,简单别致。

摊主大娘看看阿玉,又看看我,咧嘴笑:“小哥儿,给你家娘子买一支吧?瞧这茉莉花,多配你家娘子这清雅劲儿!价钱好说!”

“娘子”二字像炸雷!

我瞬间僵住,面红耳赤,手脚无处安放,想否认。可阿玉…她只是微微垂了眼,脸颊飞起一抹极淡的红,手指摩挲着银簪,没反驳。

巨大的荒谬感和狂喜攫住我,心在腔子里疯跳!哆嗦着掏出钱。铜钱沾着汗,差点滑落。阿玉接过簪子,指尖划过我手心,留下一点微凉的灼烫。她轻轻把簪子别在布巾下,只露一点银白的茉莉花苞,在阳光下闪亮。

那花苞,像枚隐秘的印章,烙在我荒芜的生命里。

小镇有条不宽的河,入夜有船游河。租了条小乌篷船。船头挂盏昏黄的防风灯,光晕在水面晕开一小圈。阿玉买了几盏莲花灯,点燃放河里。看烛火漂远,融入碎银月光。宝儿在船尾兴奋拍手。船家送壶甜滋滋的果子酒。

阿玉小口喝着。几口下去,脸颊泛红。眼睛很亮,靠在了我肩上。带着果酒甜香的气息拂过颈侧。

肩头传来真实的重量和暖意。河风清凉,吹在脸上舒服。桨声轻柔,宝儿笑声脆。绷了许多年的神经,在这小船里奇异地松缓。我微微动动肩,让她靠得更稳。鼻尖是她发间干净的皂角香,混着清冽酒气,闻着心安。这一刻,没有流华宫,没有规矩,只有桨声灯影,和肩头这点暖。心像被温水泡着,舒展平静。

“你看那月亮…好大…好亮…”她指着玉盘,声音带着软糯笑意,“比宫里的…大多了…也干净多了…”她仰脸,月光洒在额头、鼻尖和嘴唇上。

我也望去。月亮又大又圆,清辉洒满河面。风带着水汽草木清气,吸进肺里,是前所未有的畅快。这干净的自由,像清泉流过龟裂的心田。

忽然,她转过头,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带着点好奇和紧张,问:

“小缘…你说…我…漂亮吗?”

心跳快了一拍。月光下,她脸颊泛红,眼睛亮得像星星,整个人生动得发光。一种混合着欣赏和怜惜的感觉自然涌上。喉结滚动,声音带着自己没察觉的柔和笑意:“…漂…漂亮…”话出口瞬间,那根深蒂固的、叫“身份”的刺猛地扎穿松弛。

“…娘娘…像…像月亮一样…”“娘娘”二字像冰锥,冻僵了刚才的暖意。卑贱感沉甸甸压下。

我算什么东西?

她听了,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脸颊在我肩头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

她的反应很平静,我看不出什么。

静默中,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浓浓倦意:“宫里的天…只有四四方方一块…像口井…”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心湖。

井?何尝不是。偷来的光,照不亮井底的宿命。刚才的松弛畅快,不过是井口落下的一根带叶藤蔓。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着,颠三倒四,有童年老宅茉莉花的浓香,有娘亲梳头的温暖,有深宫无尽的孤寂与高墙的窒息,有对“干净”月亮的无限向往。

温热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我肩头单薄的衣衫,那滚烫的温度几乎要灼穿我的皮肉,烙印在骨头上。

我僵硬地坐着,听着她破碎的醉语,感受着她身体的重量和温热,心口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疼得几乎窒息,却又被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近乎灭顶的幸福填满。

这片刻的依偎,这毫无防备的倾诉,这带着酒香、泪水和那句直白诘问的脆弱,是比金银珠宝更奢侈千百倍的珍宝。

我像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琉璃盏,连灵魂都在屏息,生怕惊醒了这随时会消散的幻梦。

月光洒在河面上,碎银万点。小船在桨声灯影里轻轻摇晃。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天地间,只有她靠在我肩头的重量,她带着酒香的呼吸,她滚烫的泪水,那句石破天惊的“我漂亮吗”,和我那笨拙却无比真心的回答,交织在这满河摇碎的月光里。

什么深宫,什么太监,什么妃嫔,都遥远得像褪色的噩梦。

我只是一个被她的月光短暂恩宠的、卑微的信徒。

第七日的天光,亮得比往日都早。薄薄的晨雾还未散尽,湿漉漉地沾在窗棂上。河面上飘着一层纱似的白气。小镇醒了,远处传来鸡鸣犬吠,石板路上开始有了行人踩踏的声响。

宝儿还在里间睡着,发出均匀细小的鼾声。阿玉已经起身,坐在临河的窗边小凳上,背对着我。晨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肩背轮廓。她手里捏着那支素银的茉莉簪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簪头的花苞,望着窗外流淌的河水出神。那河水映着天光,粼粼地闪动,像碎了一河的银子。

空气里有河水微腥的气息,有隔壁灶房飘来的柴火烟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她的干净皂角香。我站在门边,看着她安静的背影,心头那点偷来的暖意,像晨雾一样弥漫着,又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即将消散的虚幻感。这七日,短得像一场来不及品味的梦。

“吱呀——”

院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一条缝。柱子那张圆胖的脸探了进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急迫。他飞快地朝我使了个眼色,又警惕地扫了一眼窗边的阿玉。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快步走到院门口,柱子闪身进来,反手将门掩上,气息有些不稳,压着嗓子,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心上:

“缘哥儿!大事不好!刚得的信儿,万岁爷銮驾提前回京了!说是北边军务急报!最迟……最迟明儿晌午,宫门就得严查!内务府那边已经开始清点各宫人头了!你们……你们得赶紧走!立刻!马上!”

轰——!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虽然早有预感,但当这终局真的劈头盖脸砸下来时,依旧砸得人眼前发黑,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偷来的梦,终究要醒了。醒得如此猝不及防,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不给。

柱子塞给我一个小布包,沉甸甸的:“这点碎银子,路上用。我只能送到这儿了,再耽搁怕引人注意。你们……千万小心!”他用力握了一下我的胳膊,眼神里满是担忧和不忍,又飞快地看了一眼窗边依旧安静的身影,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晨雾里。

我攥着那个还带着柱子体温的布包,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近乎灭顶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明晃晃的天光下,这小院,这河水,这晨雾,都变得如此不真实。我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回屋里。

阿玉已经转过了身,手里还捏着那支银簪。她看着我,或者说,看着我脸上无法掩饰的灰败和僵硬。她没有问。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方才那点晨光下的安宁,像被风吹散的薄雾,一点点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

我喉咙发紧,干涩地挤出几个字:“娘娘…我们…该回去了。”

“娘娘”二字,像两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深宫那扇沉重的大门,将我们重新推回现实的牢笼。

她握着银簪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指节泛出一点白。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又垂下去,落在簪头那朵小小的茉莉花苞上。然后,她极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嗯。”

没有惊慌,没有质问,没有歇斯底里。只有一个单音节的“嗯”。平静得令人心头发颤。

宝儿被我叫醒,揉着惺忪的睡眼,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阿玉开始收拾那几件简单的粗布衣物,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要将这屋里残留的、最后一点自由的气息都折叠进去。她拿起那支银簪,手指在上面停留了片刻。晨光落在簪子上,银白的花苞闪着微光。最终,她没有别在发间,而是用一块干净的旧布,小心翼翼地包好,藏进了贴身衣物最里层。

那朵茉莉花苞,连同这七日的浮光掠影,被她一同藏进了无人可见的深处。

我们沉默地收拾着。小小的民舍里只剩下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和宝儿偶尔困惑的嘟囔。空气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窗外河水的流淌声、小贩隐约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这些曾经鲜活无比的市井之音,此刻听在耳中,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琉璃,变得遥远而模糊。它们不再属于我们。

换上那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宫装,用布巾包好头。阿玉(不,是陈娘娘)眼中的光亮彻底熄灭了,重新覆上那层熟悉的、带着倦意的沉静,仿佛那七日的鲜活只是一个错觉。只有我知道,那被旧布包裹、紧贴着她心口的银簪,还残留着一点微弱的温度。

宝儿也换回了宫女的衣服,小脸上带着懵懂的紧张,紧紧抓着娘娘的衣角。

推开院门,湿冷的晨雾扑面而来。小镇在薄雾中醒来,炊烟袅袅。我们低着头,沿着青石板路,朝着西华门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逐渐凝固的泥浆里,沉重而滞涩。路边的早点摊飘出诱人的香气,刚出笼的包子白白胖胖。宝儿忍不住偷偷咽了下口水。娘娘的脚步没有停,只是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我不敢回头。但我知道,她一定在某一个瞬间,停下了脚步,极其短暂地回望了一眼。望向那条流淌的小河,望向那间小小的、承载了七日幻梦的临河小屋,望向这片短暂容纳过她鲜活气息的烟火人间。那目光沉静,像深潭投下石子后迅速恢复的平静,只有水面下无声扩散的涟漪,诉说着告别。

然后,她收回目光,挺直了背脊,重新迈开步子。那背影,挺直,单薄,重新套上了深宫赋予的、无形的枷锁。像个走错了地方、终究要回到自己囚笼的、沉默的玉偶。

阳光刺破晨雾,明晃晃地照下来,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深宫沉重的阴影,已无声地笼罩下来。那偷来的、沾着朝露的浮生,在第七日的清晨,戛然而止。

我沉默地跟在后面,怀里似乎还残留着她倚靠时的温热和重量,鼻尖仿佛还萦绕着河上清冽的风和果酒的甜香,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她带着醉意的那声“我漂亮吗”和我自己那句干涩颤抖的“像月亮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