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宫闱碎梦 > 第七章 归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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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看着静,底下却藏着石头。

内务府送来的炭,总掺着碎末子,烟大不耐烧。更让我心焦的是,托柱子帮忙弄点好炭或者娘娘喜欢的“江南春”香粉时,柱子显得格外紧张,把我拉到角落,声音压得极低:“缘哥儿,最近风声紧!王公公那边…尤其盯着流华宫的采买,查得可严了!你…千万小心些!”我心下一沉。王德海的手,已经伸得这么长了?

没过几天,内务府突然来了两个面生的管事太监,板着脸说要“核验”流华宫近年来的份例账目。他们装模作样地翻着册子,鸡蛋里挑骨头,一会儿说某个月多领了几斤炭,一会儿说某批布匹数目对不上,虽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错漏,但他们态度极其严厉苛责,言语间充满了怀疑和不屑。整个流华宫的气氛骤然绷紧。

前些时候,我还认识一个在御马监打杂的小太监小顺子,人挺机灵,偶尔能听到些各宫闲话。我有时会给他点小钱,让他帮忙留意点风声。可突然有一天,听说小顺子“失足”掉进废弃的井里淹死了!消息传来,我浑身冰凉。紧接着,在我睡觉的板铺下,发现了一张没有落款的纸条,上面用炭笔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绞索!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里衣。这是警告。

王德海在警告我,也在警告所有可能帮我们的人。

无形的网,正在收紧。

孙贵妃宫里的丫头路过,窃窃私语飘进耳朵:“…装清高…等着瞧…”

去御书房附近当差,隔老远就听见里头李琰在咆哮,摔东西:“…废物!…孙敬尧的兵马是吃干饭的吗?!…赵元朗再敢阳奉阴违,朕让他全家陪先帝!”那声音里的阴狠,听得我脊背发凉。

没过几天,就听说赵大人“暴毙”了。去司礼监领月钱,撞上王德海。他那双绿豆眼毒蛇似的盯着我,枯瘦的手指捏住我下巴:“小兔崽子,在流华宫待舒坦了?杂家提醒你,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刻在骨头里也不能忘!小心爬得高,摔得惨!粉身碎骨!”那阴冷的警告像跗骨之蛆。

布告栏上贴出告示,我认得那些字了:“赵元朗…勾结外藩…畏罪自尽…查抄家产…妻女没入掖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眼里!王德海的笑,李琰的吼,孙敬尧的名字…在我脑子里炸开!这不是意外!是构陷!是清洗!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我,像被毒蛇盯上,浑身僵硬。认字带来的光,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照见了深宫的血腥黑暗,也给我脖子上套了道“知情”的枷锁,压得我喘不过气。

内务府送来的炭,越来越糟糕,碎末子掺得比沙土还多,烧起来殿里总浮着一层灰蒙蒙的雾,熏得眼睛发涩。送东西的太监脸拉得老长,放下东西就走,连句“娘娘万福”都懒得敷衍。米粮里的砂石硌牙,淘洗时沉甸甸地坠手。

宝儿去御膳房领份例点心,空着手回来,眼圈又红了。“春桃姐姐说…说今日份例紧,贵妃娘娘宫里先紧着…”她声音细细的,带着委屈,“我等到人都散了…”

陈娘娘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卷书,闻言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庭院里那几株蜀葵不知何时又顽强地蹿高了,顶着毛茸茸的绿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粉的、红的花苞鼓胀胀的,眼看就要炸开,给这片灰扑扑的角落添上点扎眼的颜色。

这“扎眼”,果然引来了祸事。

那天午后,日头难得露了脸,暖融融地照着庭院。陈娘娘站在那架落了些灰的秋千旁,手指拂过冰凉的绳索,脸上带着点久违的松快:“小缘,推我一下?”

我心头微暖,忙走过去拂去浮尘。她赤着脚,藕荷色的素裙被风带起一角。我站在她身后,握住绳索,屏着呼吸,轻轻一送。

秋千荡了起来。裙袂划出柔软的弧线。风掠过她的鬓角。

“再高些。”她声音里带着点轻快。

我加了把力。秋千荡得更高了些,风声呼呼。她仰起脸,微眯着眼,唇角弯起。阳光洒在她脸上,倦意似乎也淡了些。笑声清亮亮的,像碎冰敲在玉盘上。

那一刻,这小小的庭院,仿佛真与外面隔开了。

就在她荡到最高点,笑声最脆,裙袂飞扬如蝶翼的刹那——

“陛——下——驾——到——!”

那尖利高亢、如同裂帛般的唱喏声,像一把淬了冰的巨剪,“咔嚓”一声,将所有的笑声、风声、连同那短暂的安宁,瞬间剪得粉碎!

秋千猛地一滞,慢了下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她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干干净净,嘴唇瞬间惨白。那双刚刚还映着暖阳和笑意的眼睛,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填满。

我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噗通!”

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青石砖地上,额头死死抵住那坚硬的、带着尘土气息的砖面。眼前一阵发黑,只看到那双明黄的、绣着狰狞龙纹的靴尖,稳稳地停在了秋千架前,停在了她僵立的身影前。

心口那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撕裂开,涌出冰冷的绝望。

完了。

那点偷来的、琉璃般脆弱的安宁,碎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传来,却压不过心头的恐惧和那灭顶的灰暗。阳光依旧暖融融地照着,可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冰冷刺骨。

那双明黄的靴子,就停在离我咫尺之遥的地方。空气凝滞了,连风都噤了声。

“陛……陛下。”陈娘娘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下了秋千,在我身旁跪下,姿态恭顺,额头同样触地。“臣妾不知陛下驾临,未能远迎,请陛下恕罪。”

“起来吧。”皇帝李琰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玉相击般的冰冷质感,听不出喜怒。他并未立刻让她起身,靴尖反而向前挪了半步。“朕路过,听闻此处有笑语,便来看看。倒是难得,你这流华宫,也有这般……鲜活的时候?”尾音微微上挑,带着无形的审视。

我伏在地上,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砖缝。他听到了?听到了她的笑声?

“臣妾失仪……”她的声音更低了些。

“无妨。”李琰似乎失了兴趣,“起来说话。”

“谢陛下。”陈娘娘和我这才起身。我垂着头,视线锁在鞋尖上。眼角余光里,瞥见一抹刺目的明黄袍角,和旁边一抹同样刺目的、艳丽的正红裙裾。

孙贵妃!她也来了!

“哟,妹妹这流华宫,倒是清雅别致。”一个又甜又腻的声音响起,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是孙贵妃。她莲步轻移,环佩叮咚,浓郁的香风瞬间盖过了流华宫原本的气息。“难怪陛下都驻足呢。”她娇笑着,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针,在陈娘娘身上扫过,最后钉在墙角那片盛开的蜀葵上。

“咦?”她故作惊讶,伸出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点了点那几株粉红的花苞,“这花儿开得……倒是有趣。妹妹可知,这蜀葵在宫里,有个不大好听的名儿?”

陈娘娘垂着眼睫:“臣妾孤陋,请贵妃娘娘赐教。”

“叫‘一丈红’!”孙贵妃声音拔高,带着刻意的欢快,“听着喜庆,是吧?可惜啊……”她拖长调子,染着蔻丹的指尖看似随意地拂过一朵开得正盛的花瓣。花瓣娇嫩,瞬间被碾碎,鲜红的花汁立时染红了她的指尖!“可惜这东西,沾着血呢!”她将染着花汁的指尖举到眼前,红唇勾起冰冷的笑意。“前朝有位才人,就爱种这‘一丈红’,结果?一丈红绫,活活勒死!妹妹心思单纯,可莫被这等不吉之物冲撞了才是。”句句带钩。

李琰站在一旁,面无表情,仿佛看戏。

陈娘娘脸色更白了几分,唇瓣紧抿,深深福了一礼:“谢贵妃娘娘提点。”

孙贵妃满意地看着,那染着花汁的手指轻轻捻了捻。目光一转,落在我身上,淬着冰:“妹妹宫里的奴才,倒是……忠心。”她故意拖长了“忠心”二字,像冰锥子扎进骨头缝里。“方才推秋千,瞧着可卖力了。”她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秋千索,又看向陈玉,“有这样‘贴心’的人伺候着,难怪妹妹能在这一隅之地,过得如此……‘怡然自得’。”“怡然自得”四字,咬得极重,满是恶毒的讥讽。

李琰的目光也冷淡地扫过我,像看一件没有生命的摆设。

“行了。”李琰似乎厌烦了,“摆驾,去御花园。爱妃不是说新移了几株异种牡丹?”

“是呢,陛下。”孙贵妃立刻换上娇媚的笑脸,亲昵地挽住李琰的手臂,“那花儿开得可好了,比这……”她眼风轻蔑地扫过墙角残破的蜀葵,“比这劳什子‘一丈红’,可金贵多了。”

两人相携离去,明黄与正红的身影,带着浓烈的香风和威压,消失在宫门外。环佩声远去,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陈娘娘依旧保持着福身的姿势,一动不动。阳光照在她单薄的月白衣衫上,驱不散那股寒意。她低垂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紧握在身侧的手,指节用力到泛白。

我僵在原地。背上被王德海戳过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孙贵妃那句“忠心”,那句“怡然自得”,像毒蛇的獠牙,深深嵌进了肉里。那点偷来的安宁,被彻底碾碎在明黄的龙靴和艳丽的蔻丹之下。

墙角,那朵被碾碎的蜀葵花瓣,委顿在地,沾满了尘土。鲜红的花汁在青砖上洇开一小滩,像一小摊凝固的血。风掠过,带着残留的、令人作呕的浓香。流华宫,重归死寂。比之前任何一刻,都更冷,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