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暖意像一层薄纱,轻轻覆在流华宫清冷的底色上。内务府的炭末依旧掺得多,米里也总有砂子,但这些,似乎都被陈娘娘眉宇间那份固有的宁静无声地化开了。
她依旧喜欢坐在窗边。日光透过高丽纸,在她低垂的颈项上投下柔和的光晕。有时临帖,墨迹舒展;有时看书,那本卷了边的《千字文》常搁在案头;更多时候,侍弄窗台上的茉莉,指尖拂过嫩叶,唇边噙着极淡的笑意。庭院墙角的蜀葵落尽了,她目光掠过,带着点对曾经热闹的怀念。
她的“静”,像一道无形的篱笆,稳稳圈住这一方天地。外面的腌臜,被轻轻挡开。
每日清晨的梳头,是这片宁静里最温馨的片刻。
铜镜里映着她的侧脸,温润如玉。她微微闭着眼,长睫轻覆,身体全然放松。我站在她身后,握着温润的玉梳,小心翼翼地穿过她冰凉乌黑、如同上好绸缎的发丝。
空气里有干净的皂角清香,混着若有似无的茉莉甜香。殿内很静,只有玉梳划过发丝的沙沙声,轻柔而规律。每一次梳齿顺畅滑落,都让我心头那点卑微紧绷,悄然松缓。
“起来。”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清泠,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无奈的薄怒。
我僵住,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又习惯性地矮下了身子,双膝微曲,以一个近乎卑微侍奉的姿态立在她身后。这深宫刻进骨子里的规矩,像无形的锁链。
“奴才……”我喉头发紧,想解释,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没回头,只是对着镜中我的影像,极轻地叹了口气:“在我这里,不必如此。”
那声叹息像羽毛,拂过我紧绷的神经,却带来更深的无措。我僵直着脊背,努力站直了些,动作却因此变得有些僵硬,梳子险些勾到她的发丝。
她不再言语,重新闭上眼。但我能感觉到,方才那点温馨的安然,因我这不合时宜的卑微,被搅散了些许。心口像被细线勒紧,又涩又疼。我知道她不喜欢这样,可“站着”为她梳头,于我而言,已是天大的“僭越”,比跪着更让我心慌。
一次,梳齿无意间勾住了一小缕头发,扯断了。那缕发丝乌黑,纤细,像一道凝固的墨痕,无声地飘落下来,恰好垂落在她坐椅旁冰凉的地砖上,蜿蜒如一道小小的、黑色的溪流。她毫无察觉,依旧闭目养神。
鬼使神差。这一次,我没有再站着犹豫。
几乎是无声地,我屈膝跪了下去。冰冷的砖地瞬间透过薄薄的衣料,刺进膝盖。高大的身躯蜷缩在她座椅后的阴影里,像一个虔诚又卑贱的匍匐者。
心跳如雷,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我颤抖着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拈起那缕垂落在地的断发。它那么轻,那么凉,带着她发间独有的、干净的皂角气息,像一道连接着不可企及之地的脆弱丝线。
巨大的渴望和灭顶的罪孽感交织着,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我猛地低下头,嘴唇极其迅速、极其轻微地贴了上去,印在那冰凉的、垂落在地的发梢上。
一个瞬间的触碰。
冰凉的发丝贴着滚烫的唇。
像偷吻了月光,亵渎了神祇。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羞耻和恐惧像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我触电般直起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将那缕发丝死死攥在手心,藏进袖袋最深处,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僭越,是足以焚尽魂魄的滔天罪孽。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她似乎察觉到身后细微的动静,眼睫微颤,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地面,又带着一丝询问的茫然看向我。镜中映出我惨白如纸的脸和极力掩饰的惊惶。
“怎么了?”她轻声问。
“没……没什么,娘娘。”我声音干涩发紧,几乎不成调,“奴才……奴才失手,掉……掉了梳子。”手指下意识地拢紧了袖袋里那滚烫的烙印。
她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一瞬,那清澈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最终却只是温和地“嗯”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接受了这个拙劣的谎言。
那缕发丝,成了我心口最隐秘、也最灼痛的烙印。每一次替她梳头,指尖穿过那冰凉的发瀑,看着发丝垂落,那烙印便烫得我灵魂都在无声地尖叫。她依旧说着“很好”,那声音落在我耳中,却像是对我这份深埋于尘埃之下、永不见天日的龌龊心思,最温柔的凌迟。
永宁四年的初夏,宫苑里浮着层慵懒的空寂。皇帝带着人去了行宫避暑,深宫像被抽走了魂,连那些无处不在的规矩都松了些。流华宫静得只剩风声和更漏。
陈娘娘坐在窗边,指尖捻着一朵新摘的茉莉。宝儿叽叽喳喳说着听来的行宫见闻,湖光山色,市集喧嚣。
“……糖画能吹出龙凤呢!还有喷火的!可热闹了!”宝儿眼睛亮得像星子。
娘娘听着,目光落在庭院里开得正盛的茉莉上,眼神悠远。
半晌,她忽然转过头看我,眼中倏地亮起一簇灼人的光,带着孤注一掷的祈求:“小缘,宫里…太闷了。听说西华门这几日松…我们…出去看看?就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