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宫闱碎梦 > 第四章 秋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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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宁三年的中秋,宫里头热闹得像是煮沸了的汤锅。丝竹管弦隔着重重宫墙,像游丝一样隐隐约约地飘过来,缠得人心头发痒。御花园那边更是灯火通明,听说连太液池上都漂满了祈福的莲灯,映得半边天都亮了。娘娘去了大宴,回来时,眉宇间那层惯有的倦意似乎更深了些,像明珠蒙了层洗不掉的尘。

宝儿年纪小,藏不住事,眼睛亮晶晶地瞅着娘娘带回来的食盒。那里面是御膳房按例送来的几样精巧月饼,油纸包着,散发出甜腻腻的香气。

“外头的喧嚣,不及我们这一方清净。”娘娘换下繁复沉重的宫装,只穿了件素净的月白绫子衫,坐在庭院那株老槐树下的小石桌旁。桌上摆开了月饼,还有一壶温热的桂花酿。月光水银似的泻下来,穿过老槐虬结的枝桠,在青砖地上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

宝儿咽了咽口水,指着其中一个:“娘娘,这莲蓉的看着就香甜!”

“小馋猫,”娘娘唇角微弯,递给她一块,“吃吧。”

我也得了一块枣泥核桃馅的。指尖触到温热的饼皮,习惯性地就想用手帕包好揣进怀里——宫里的好东西,能得一块已是恩典,得留着慢慢品。

“小缘,”娘娘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难得的松快,“坐下吧。今儿是团圆节,不讲那些虚礼。”她指了指石桌旁另一只矮小的杌子。

我的心猛地一撞,像被什么东西砸中了,怦怦狂跳起来。坐下?和娘娘同桌?这……这简直是天大的“僭越”!是能把人骨头碾碎的规矩!可抬头对上她的眼睛,那里平静温和,没有半分施舍的意思,只有一种近乎家常的随意,仿佛这本就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我喉咙发干,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迟疑着,最终还是只挨着杌子边沿,坐了半个屁股。脊背挺得笔直,比站着还累,心却悬在嗓子眼,落不下来。

宝儿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像只偷食的小仓鼠,忽而眼珠狡黠地一转,费力咽下嘴里的东西,手指头就指向了我,声音清脆响亮:

“娘娘娘娘!您不知道吧?缘公公可厉害了!他夜里偷着练字呢!我前儿起夜,瞧他屋里亮着,凑近一瞧,嘿!正拿根小木棍,蘸着水在旧板子上划拉!可认真啦!”

轰——!

一股滚烫的血直冲头顶!脸颊瞬间烧得发烫,恨不能立刻找条地缝钻进去!这丫头!怎么就把这要命的秘密给捅出来了?!偷学认字,这在宫里是犯忌讳的死罪!尤其是我这样的阉奴!王德海那张阴鸷的脸瞬间浮现在眼前。我猛地抬头,又惊又窘地瞪着宝儿,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捂她的嘴,声音都变了调:“宝儿!你…你胡说什么!”

宝儿咯咯笑着,灵巧得像只兔子,绕着石桌躲开我的手:“我才没胡说!娘娘您瞧,缘公公脸都红透啦!像个熟透的柿子!他写的可像那么回事了!我认得那个‘安’字!跟娘娘您书里的一模一样!”她一边躲,一边还不忘补充细节。

我窘迫得手足无措,额角冒汗,恨不得原地消失。偷眼觑向娘娘,却见她眼中并无惊怒,反而漾开了一丝极清浅的笑意,像月光下的水波,轻轻浅浅地荡开。她轻轻放下手中咬了一小口的月饼,看着窘迫不堪的我,声音温和:

“哦?小缘在习字?”

“奴才…奴才…”我舌头打结,像被浆糊黏住了,额角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滑,“奴才愚钝…只是…只是胡乱描画…不敢污了娘娘清听…”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砂砾。

“识字是好事,”娘娘的声音平静地截断我的慌乱,像一阵微风拂过,“宝儿说得对,‘安’字写得如何了?可还识得别的字了?”她语气寻常得如同在问今日的月色是否明朗。

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了一丝丝,但那巨大的羞窘和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期待,还是让我不敢抬头,只死死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袍角下摆,仿佛那里能开出花来:“认得…认得几个简单的…‘日’、‘月’、‘竹’、‘静’…”

“静水流深,”娘娘接口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如同羽毛拂过般的赞许,“看来记得很牢。”

宝儿拍手雀跃起来,小脸上满是兴奋:“娘娘,咱们玩对诗吧!就像您上次教我的那样!让缘公公也来!”

对诗?!

我惊得差点从小杌子上滑下去!我认得那几个字已经是天大的“不规矩”了,对诗?那是主子小姐们才玩的雅事!是云端上的东西,我这种烂泥里的玩意儿,连想都是一种亵渎!

“宝儿莫闹!”我急忙出声阻止,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

娘娘却微微莞尔,那笑容在清冷的月华下显得格外柔和,竟驱散了她眉宇间几分沉沉的倦意。“无妨,权当游戏。今日中秋,便以‘月’为题如何?不拘格律,想到什么说什么。”她看向我,眸光沉静,带着一种无声的鼓励,“小缘,你先来一句试试?”

我的心跳得像被重锤擂响的破鼓。抬头看着头顶那轮清辉朗朗、圆满无缺的玉盘,又看看树下温言浅笑的娘娘,还有旁边一脸促狭期待的宝儿,一股奇异的暖流,竟在这瞬间冲散了那如影随形的恐惧和卑怯。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桂花甜香的清冷空气涌入肺腑,笨拙地、磕磕绊绊地,吐出了脑子里唯一能想到的、最直白的一句:

“月…月亮圆…像…像玉盘…”

“噗嗤——”宝儿没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嘴,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娘娘眼中笑意更深了些,没有半分嘲弄,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包容的温和:“很贴切。玉盘悬空,清辉遍洒。”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庭院里摇曳的树影,“宝儿,该你了。”

宝儿歪着小脑袋,认真想了想,脆生生道:“月光光,照地上,树影儿摇啊摇!”

“嗯,”娘娘轻轻颔首,眼中笑意未褪,“月影婆娑,动静相宜。”她略一沉吟,自己接道:“庭前槐影筛月碎,桂香暗渡秋意浓。”她的声音清泠悦耳,吐出的字句带着一股静谧悠远的诗意,瞬间把我们两个粗陋的句子衬得黯淡无光,如同萤火之于皓月。

宝儿吐了吐舌头,由衷赞叹:“娘娘的好听!”

我却还怔怔地沉浸在“桂香暗渡秋意浓”的意境里,只觉得这七个字像一串剔透的玉珠,轻轻敲在心弦上,余韵悠长。美极了,像她这个人。

“好了,”娘娘拿出几张裁剪好的素笺和一支小巧的兔毫笔,“既是团圆祈福的日子,我们也学外头,写个祈福帖挂在树上吧。想到什么写什么,心诚则灵。”

宝儿第一个抢过笔,小脸绷得紧紧的,仿佛在完成一件天大的事。她一笔一划,写得极认真:“愿宝儿天天有肉吃,娘娘永远好看,缘公公不再挨冻!”

童言稚语,惹得娘娘唇角又弯了弯。她接过笔,指尖捻着光滑的笔杆,对着素白的笺纸沉吟了片刻。月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片刻,她落笔,墨迹在素笺上蜿蜒:“愿岁岁平安,心静如常。”字迹清秀隽永,带着一种内敛的风骨。

笔,最后递到了我手里。那支尚带着她指尖余温的兔毫笔,握在手里,竟沉甸甸的,手心瞬间全是黏腻的冷汗。看着眼前素白的笺纸,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像汹涌的潮水,却被一道无形的、名为“身份”的堤坝死死拦住。想写“愿娘娘福寿安康”,想写“愿宝儿无忧无虑”,想写……太多太多。最终,落笔时,蘸饱的墨汁在笔尖凝聚、滴落,晕开一小点墨痕,像一颗沉甸甸的心事。我屏住呼吸,手腕僵硬地移动,只写下最卑微也最虔诚的一句:

“愿她岁岁长安。”

不敢署名,不敢抬头,只求这方寸素笺,能承载这不可言说的心愿,被头顶的明月和冥冥中的神佛看见。

娘娘没有看我写了什么,神色如常地将三张素笺叠好,递给早已等在一旁的宝儿:“去,挑根顺眼的树枝系上。”

宝儿欢快地应了,像只轻盈的小雀儿,蹦跳着跑到老槐树下。她踮起脚尖,努力伸长手臂,将三张小小的素笺,仔细地系在一根低垂的、沐浴在月光中的枝条上。晚风轻拂,那小小的纸条便随风轻轻晃动起来,像三只承载着微小祈愿的白色蝴蝶,在月华下翩跹。

桂花酿清甜的香气,混着月饼暖融融的甜腻,在清凉的夜风中若有似无地飘散。宝儿叽叽喳喳地说着宫宴上听来的热闹见闻,什么百戏杂耍,什么精巧绝伦的走马灯。娘娘偶尔应和一两句,声音低柔,唇边噙着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我坐在小杌子上,半个屁股悬空,身体依旧僵硬。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月光下她宁静美好的侧脸上。她的鼻梁挺秀,下颌的线条柔和,那层浓重的倦意似乎被此刻的月华和宝儿的笑语暂时冲淡了些许。听着宝儿清脆如银铃的笑声,感受着怀里那块枣泥月饼透过薄薄油纸传来的、残留的温热,还有槐树枝头那轻轻摇曳的、写着“愿她岁岁长安”的素笺……

这一刻,高耸的宫墙消失了,冰冷的规矩熔化了,朝不保夕的恐惧像退潮般隐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方小小的庭院,一轮清辉朗朗的圆月,三个人。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圆满的暖意,像温热的泉水,悄无声息地从心口最深处漫溢出来,包裹了我那颗早已习惯冰冷和卑微、布满裂痕的心。

那夜的月色、笑语、摇曳的素笺,还有心口那份沉甸甸、几乎令人落泪的暖意,成了烙印。在后来无数个比永宁二年冬夜更黑、更冷的长夜里,它们是我唯一能反复咀嚼、用以抵御无边寒寂的,最奢侈的回味。

中秋过后没几日,内务府送份例来的太监,脸色就有些不对。不再是往常惫懒的敷衍,眼神里多了点闪烁和刻意的疏离。送来的炭,碎末子掺得比往常更多,烟大得呛人,烧不了多久就只剩一堆白灰。米粮也透着股陈年的霉味。

一次,宝儿去御膳房领娘娘的汤药,回来时小脸煞白,眼圈红红的。问她,她支吾了半天才带着哭腔说,路上碰到孙贵妃宫里的掌事大宫女春桃了。春桃故意撞了她一下,药罐子差点打翻。

“哟,这不是流华宫的宝儿吗?”春桃捏着嗓子,声音又尖又利,像指甲刮过琉璃,“瞧这急匆匆的,给你家那位‘清高’主子熬药呢?”她故意把“清高”两个字咬得极重,带着浓浓的讥诮,“也是,成天病恹恹地窝在冷宫角里,不喝药吊着点精神气儿,怎么显出那份儿‘与众不同’来?可惜啊,再装得像个玉人儿,万岁爷眼里也瞧不见喽!”旁边几个小宫女跟着吃吃地笑。

宝儿吓得不敢回嘴,低着头快步走了,还能听见身后传来春桃拔高的调门:“……装什么不食人间烟火!中秋宴上,万岁爷不过随口问了句她怎么没去御花园赏灯,瞧把她能的!真当自己是根葱了?”

这话像根细小的冰针,扎进我心里。中秋宴上……原来还有这一出。万岁爷那随口一问,落在有心人耳里,就成了扎在孙贵妃心上的刺。

没过两天,柱子偷偷塞给我一小包治冻疮的药膏,脸色凝重地压低声音:“缘哥儿,小心点。王德海那老狗跟前儿的小顺子,跟贵妃宫里的春桃走得近。我听见他们嘀咕,说什么……‘流华宫那位,瞧着不声不响,心思倒深,连万岁爷都念着’,还说……说那墙角的花儿,开得‘碍眼’。”柱子朝墙角那几株颤巍巍的蜀葵努了努嘴,眼神里带着担忧。

蜀葵……碍眼?我心里咯噔一下。那些粉的、红的花,在灰扑扑的宫墙根下,是显得有点扎眼。它们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成了某种无声的挑衅,刺着某些人高高在上的眼睛。

风里,隐约带了点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