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流华宫的死水里无声淌过。背上的疤结了又掉,留下暗红的印子,摸着像粗糙的树皮。能走动后,我成了这冷清宫殿里一个会喘气的影子。扫地,擦拭那些老旧的家具,把内务府送来的、掺着碎末的劣炭小心添进盆里。炭烟有点大,殿里总浮着一层薄灰似的暖意,聊胜于无。
她大多时候坐在窗边。一张半旧书案,铺着素白宣纸。有时提笔临帖,墨迹在纸上洇开,像沉默生长的藤蔓。有时只是坐着,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眼神空茫茫的,像蒙了层深秋的雾。案头那本破旧的《千字文》,书页卷着毛边,纸色沉黄,像个被遗忘的老友。
我垂手立在帘外的阴影里,像个没有重量的摆设。目光却像生了锈的钩子,总忍不住偷偷钩向那本书,钩向那些方方正正、关着无数秘密的黑匣子。它们在我眼里就是天书,遥不可及。
“认得字么?”
她忽然搁下笔,墨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声音不高,平平地飘过来,没看我。
我像被针扎了,猛地一缩,头垂得更低,心在腔子里撞得生疼。“奴才…不认得。”嗓子眼干得发紧。太监认字是忌讳,王德海毒蛇般的警告又在耳边嘶嘶作响:奴才,就该是睁眼的瞎子!认字?找死!
“想认么?”那清清冷冷的声音又起,跟问“添茶么”一样随意。
鬼使神差。头,自己点下去了。点完,巨大的恐惧像冰水兜头浇下,恨不得把脖子缩进腔子里!我疯了!
殿里死寂。只有铜壶滴漏单调的滴答声,敲在绷紧的神经上。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等着雷霆落下。
没有雷霆。她只是把那本旧书推到了案角。像拂掉一点不存在的灰尘。
隔了几天,那本旧书还在那儿。她临帖时,偶尔指尖随意点着纸上的某个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寂静:
“看窗外,‘竹’。”
我下意识望出去。庭院角落,几竿细竹在寒风里瑟缩。
“‘日’。”她指指窗外灰白的天。
“‘月’。”
我像个最卑怯的贼,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记住她吐出的每一个音,记住那个字在纸上的模样。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烧红的炭粒,掉进我死水潭似的心底,“滋啦”一声,烫出一个焦黑的印子。
夜里躺在硬板铺上,黑暗浓稠。我伸出僵硬的手指,在粗糙的草席上,一遍遍、偷偷地划拉:竹、日、月……指尖磨得生疼,心里却烧着一团隐秘的火。这些“无用”的字,成了我心尖上最见不得光的宝贝。它们让我觉得,自己似乎……不像一件东西了。隐约有了点模糊的人形。
她教我“静”字时,殿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开的微响。更漏滴答。
“静水流深,”她看着纸上的字,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了什么,“面上无波,底下自有力量。”
这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我混沌的脑海。面上无波……底下自有力量……这深宫,不就是这样?死水微澜,底下藏着能绞碎一切的漩涡。而我,就是漩涡边缘随时会被吞没的微尘。
可这话从她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分量。我偷偷抬眼。昏黄的光晕里,她低垂的眉眼,沉静得像古井深潭。那层浓得化不开的倦意底下,是否也藏着不为人知的“力量”?这念头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听她提过一嘴,很淡的语气,像说一件久远的事。说想念老家春日里,漫山遍野泼辣盛开的蜀葵。说那花,开得没心没肺,热闹得很。
这话像颗种子,掉进了我心里。悄悄生了根。
费了牛劲。花了足足攒下三个月的、少得可怜的月钱,才托同乡的采买太监柱子,从宫外偷偷弄来一小包东西。小小的纸包,掂在手里轻飘飘的,打开是些细小的、深褐色的颗粒,像老鼠屎。蜀葵的种子。
开春了。风里有了点软乎气儿。墙角那片荒地,光秃秃的,堆着些陈年的枯叶和碎石。趁着没人留意,我蹲在那里,像个真正的贼。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黑泥,我把那些细小的种子,小心地混在几把杂草籽里,撒在翻松的土里。再用脚轻轻把土踩实。心在腔子里怦怦跳,像揣了只活兔子。
做完这一切,我站起身,四下张望。庭院空寂,只有风掠过廊柱的声音。背上却像贴了张告示,写着“不轨”二字。这隐秘的勾当,这龌龊的心思——想种点热闹给她看。
几天后,几株毛茸茸的嫩芽,怯生生地从黑土里拱了出来。顶着两片小小的、嫩绿的叶子,在微凉的春风里轻轻颤抖。
她发现了。
是在一个难得有点暖意的午后。她站在廊下,目光扫过庭院,落在那片新绿上。
“咦?”一丝极淡的讶异掠过她眼底,像石子投入深潭,漾开微小的涟漪。“这里竟长出蜀葵来了?”
我垂着头,站在几步开外,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在喉咙口疯狂擂动,撞得我几乎站不稳。“许是…许是风刮来的种子,”声音干涩发紧,像砂纸磨着木头,“奴才…也是才看见。”
她没说话,脚步却移了过去。走到那片荒芜的墙角,蹲下身。
阳光斜斜地照下来,落在她低垂的脖颈上,白得晃眼。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尖带着玉质的微光,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其中一片嫩叶尖儿。
那嫩叶被她指尖一触,微微颤了颤。
她的唇角,很轻、很轻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点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像破开云层的第一缕阳光,瞬间点亮了她眉宇间沉沉的倦意。
“好啊。”她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暖意,像冰层下流动的水,“这宫里,太静了。”
那一刻,巨大的满足感像温热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的恐惧。可紧接着,更深的卑贱感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我的四肢百骸,勒得我喘不过气。这点偷偷摸摸的讨好,这点见不得光的心思,怎么配得上她唇边这抹干净的笑?怎么配得上这墙角挣扎出的一点、不合时宜的“热闹”?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我的心却像泡在冰水里。又暖,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