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的药膏渗进皮肉,针扎似的疼。浓重的苦涩药味弥漫在狭小的下人房里,像一层无形的枷锁。我以为自己还在黄泉路上飘着,直到那股干净的、带着雪后松针气息的味道再次靠近。
睁开眼,依旧是冰冷的土炕。背上盖了薄薄的旧褥子。烛火摇曳,映出炕沿边半跪着的身影。
是她。陈娘娘。
她手里换了一块干净的湿布,动作依旧很轻,擦拭着我背上刚涂了药的地方。指尖冰凉,拂过皮肤时,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我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片死寂中唯一的洁净。
“醒了?”她没抬头,声音清清淡淡的,像檐下化开的雪水。“伤得太深,药性烈,忍着些。”
我喉咙发紧,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只能僵硬地趴着,感受那冰凉的指尖和温热的布巾交替拂过伤口边缘的皮肤。每一次触碰,都让我心口那又酸又麻的钝痛加深一分。这疼比鞭子抽在身上更磨人。鞭子抽的是皮肉,这疼,抽的是我烂泥一样的魂儿。
她擦得很仔细,也很沉默。昏黄的烛光在她低垂的颈项上投下柔和的影子,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那张脸,离得这样近,看得更清楚了。不是倾国倾城的艳丽,是玉一样的温润,只是眉宇间那层倦意太重,像永远散不开的深秋寒雾,压得那点玉色都黯淡了。她身上那股干净清冽的气息,固执地钻进我的鼻腔,盖过了药味和土炕的霉气。
这深宫,像一张巨大冰冷的网,网住了所有人。她是网中一片安静的落叶,落在这流华宫的角落,蒙了尘,却也意外地隔开了外面那些撕咬的喧嚣。她的“静”,像一道无形的篱笆,圈住了一小片死水般的安宁。而我,一条侥幸爬进篱笆里的泥鳅,战战兢兢地缩在角落,连呼吸都带着泥腥气。
后来几日,我就在这土炕上趴着。药一天换两次。有时是她亲自来,动作依旧轻缓冰凉。有时是一个叫宝儿的小宫女,圆圆的脸,眼睛很亮,手脚麻利,但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怯意。背上的伤慢慢结了痂,像无数条蜈蚣爬在背上,又痒又痛。但我忍着,一声不吭。在这片死寂的“静篱”里,一点声响都是罪过。
能下炕走动那天,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挪到外间。流华宫果然冷清。庭院不大,角落里堆着些残雪。廊柱的朱漆剥落得厉害。殿内陈设简单,透着一股年深日久的陈旧气息,却也收拾得异常整洁,纤尘不染。空气里有旧书和墨锭的味道。
她常坐在窗边。一张半旧的紫檀书案,铺着素白的宣纸。有时临帖,有时只是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出神。案头放着一本很旧的书,书页卷了毛边,纸色发黄。
我垂手立在帘外阴影里,像个没有呼吸的影子。目光却忍不住偷偷投向那本书。上面的字,方方正正,像一个个小小的黑匣子,关着我永远打不开的秘密。那是我看不懂的天书。
“认得字么?”有一天,她忽然搁下笔,墨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像一滴凝固的血。她没有看我,声音平平地飘过来。
我像被鞭子抽了一下,猛地低下头,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撞得肋骨生疼。“奴才…不认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太监识字是犯忌讳的。王德海尖利的警告又在耳边响起:奴才,就该是睁眼的瞎子!认字?那是找死!
“想认么?”那清清冷冷的声音又问,依旧没什么起伏,像在问“添茶么”。
鬼使神差。等我反应过来,头已经点下去了。点完,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腔子里!我疯了吗?我在干什么?!
她没有再说话。殿里静得可怕,只有铜壶滴漏单调的滴答声,敲在人心上。我僵在原地,冷汗浸湿了里衣,等着雷霆落下。
没有雷霆。她只是将那本旧书推到了案角。仿佛刚才那两句话,只是拂过窗棂的一缕微风。
隔了几日,那本旧书还在那儿。她临帖时,偶尔会停下笔,纤细的指尖随意点着纸上的某个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进死寂的空气里:
“看窗外,‘竹’。”
我下意识顺着她指尖的方向望去。庭院角落里,果然有几竿细竹,在寒风中瑟缩着。
“‘日’。”她又指指窗外灰白的天光。
“‘月’。”
我像个最贪婪又最卑怯的窃贼,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记住她吐出的每一个音节,记住那个字在纸上的模样。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带着火星的小石子,砸进我死水潭似的心底,烫出一个灼热的印记。
夜里躺在冰冷的硬板铺上,黑暗中,我伸出僵硬的手指,在粗糙的草席上,一遍遍、偷偷地划拉着白天记住的字:竹、日、月……指尖磨得生疼,却有一种隐秘的、近乎自虐的快感。这些“无用”的字,成了我心尖上最见不得光的宝贝。它们让我觉得,自己似乎……不像一件东西了。隐约有了点模糊的人形。
她教我“静”字时,殿里静极了。更漏滴答,烛火无声摇曳。
“静水流深,”她看着纸上的字,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面上无波,底下自有力量。”
这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面上无波……底下自有力量……我咀嚼着这几个字,心口那地方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这深宫,不就是这样么?面上死水微澜,底下暗流汹涌,藏着能绞碎一切的漩涡。而我,就是那漩涡边缘最微末的尘埃。
可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我偷偷抬眼,昏黄的光晕里,她低垂的眉眼,沉静得像古寺里的深潭。那层浓重的倦意之下,是否也藏着不为人知的“力量”?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日子在这死水般的“静篱”里无声滑过。背上的痂终于掉了,留下凹凸不平的暗红疤痕,像烙印。我能做些简单的活计了,扫地,擦拭那些旧家具,添炭火。添炭时,我看着盆里那些掺着碎末的劣炭,烧起来烟大灰多,勉强维持着殿内一点可怜的暖意。内务府送来的东西,从来都是如此。流华宫的份例,大概只够勉强维持“不死”。
又是一个能把人冻成冰坨子的深夜。我缩在殿外廊柱的阴影里,寒风无孔不入,单薄的旧衣像纸糊的,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细碎的咯咯声。殿内透出暖黄的烛光,像另一个世界。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裹着一件厚实的素色棉袍走出来,怀里还抱着另一件更厚实的深蓝色棉袍。没等我反应过来,那件带着体温的袍子就被塞进了我怀里。
“拿着。”她的声音平平淡淡,跟吩咐添茶没什么两样,“冻病了谁伺候我?”
那厚实的棉絮抱在怀里,沉甸甸的,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温热和一股干净的皂角清香。像抱着一团不真实的暖火。我手足无措,像被烫着了:“娘娘!奴才…奴才不敢,脏……”
“命比规矩重要。”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清凌凌的,像雪地反射的月光,没有半分施舍的意味,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陈述。“进来吧,门边暖和些,把门带上挡风就行。”说完,她转身就回了那片暖黄的光晕里,厚重的殿门虚掩着,留下一条窄窄的缝隙。
我抱着那件袍子,像抱着一个滚烫的、随时会炸开的火炉。进去?和那暖光,和那片洁净待在一个屋檐下?我不敢。那门槛,比宫墙还高。
我终究没敢踏进去。抱着那件还带着她体温和皂角清香的袍子,慢慢蜷缩在紧闭的殿门边。冰冷的石砖寒气透过薄薄的裤料往骨头里钻,但我把脸深深埋进柔软厚实的棉絮里。
那缕独属于她的、干净清冽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钻进鼻子。像最暖的炭火熨帖着冻僵的心口,又像最烈的酒,熏得我头晕目眩,几乎落下泪来。风雪声似乎都远了,被隔在门外。怀里这点暖,这点味儿,成了我活到如今,尝过的最奢侈的东西。也是最深的罪孽。
后来,那件深蓝色的旧棉袍,被我偷偷藏在铺盖最底下,成了每一个漫长寒夜里,唯一敢做的、关于她的幻梦。梦里没有宫墙,没有风雪,只有那股干净的皂角香,和那一片暖黄的、让人想落泪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