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咖啡馆的玻璃门推开又合上，带进一股初冬傍晚微凉的空气。
吧台后面，林子琪系着深棕色的棉布围裙，正低着头，仔细地清点着收银机里的零钱，硬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按面值把纸币捋平、叠好，硬币分类码放整齐。
吧台角落的电子钟显示，下午五点四十分。
外面天色已经暗沉下来，路灯亮起昏黄的光晕。
老板张叔从后面小仓库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口没封。“子琪，来，这个月的。”他把信封放在吧台干净的台面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林子琪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她放下手里最后几枚硬币，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才拿起那个信封，信封有点厚度，她小心地抽出里面的东西，一叠新旧不一的红色百元钞票，用一张白纸包着，白纸上用圆珠笔写着工整的数字：1250.00。旁边是她的名字：林子琪。这是她上个月在咖啡馆打工的工资。
她捏了捏那叠钞票，指尖感受到纸币特有的韧性质感，心脏在胸腔里轻轻跳了一下，这是她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第一笔钱。
她仔细地把钱放回信封里，又把信封口仔细地折好，紧紧攥在手里，围裙口袋太小，她干脆把信封塞进了外套内侧的口袋，隔着衣服布料，能清晰地摸到那个长方形的、硬硬的轮廓。
“谢谢张叔。”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
“谢啥，你应得的。干活仔细，不错。”张叔摆摆手，转身去检查咖啡豆的存量了。
林子琪摸了摸外套口袋，感受着信封的存在，这笔钱对她来说很重要，她盘算着要寄多少回家，剩下多少做生活费，还能存下一点点……念头飞快地闪过。
就在这时，玻璃门上的铜铃叮铃一声脆响。
她下意识地抬头，脸上习惯性地准备挂起职业微笑。
沈跃东推门走了进来，他穿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敞着怀，露出里面的深灰色羊绒衫，肩膀上似乎还带着外面的一丝寒气。
他像往常一样，目光扫过店堂，然后径直走向最里面那个靠墙的角落卡座，脚步没有半分迟疑。
林子琪脸上的微笑还没展开就淡了下去，她看着他在那个熟悉的位置坐下，像往常一样，身体放松地靠进沙发里，他今天没有看杂志，也没有望向窗外，目光似乎落在面前的空桌面上，像是在等待什么。
店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焦香和暖意，轻柔的音乐像往常一样流淌。
林子琪站在吧台后面，手指无意识地在外套口袋上摩挲着，隔着布料感受着那个硬硬的信封，信封的棱角硌着她的掌心。
她看着角落里那个沉默的身影，又看了看自己口袋里装着工资的信封，一个念头，清晰又突兀地冒了出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没有拿点单本，也没有拿笔，而是直接迈步，朝着那个角落卡座走了过去。
走到卡座旁，沈跃东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抬起头看向她，他的眼神很平静，带着点惯常的疏离感，似乎等着她说出那句熟悉的“请问需要点什么”。
林子琪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她看着他，声音不大，但清晰地穿透了轻柔的音乐：“沈跃东同学。”她直接叫了他的名字。
沈跃东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意外，他看着她，没说话，像是在等她继续。
林子琪的手从外套口袋里拿了出来，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牛皮纸信封，信封被她捏得有些皱。她看着沈跃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上次……图书馆门口，还有好几次下雨天……谢谢你帮我撑伞。”她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认真。
沈跃东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又扫过她手里那个明显装着钱、显得有些鼓胀的信封，眼神里的意外更深了，还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林子琪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积攒勇气，然后接着说道：“还有……之前你点的那些冰水。”她的声音依旧平稳，“谢谢你照顾生意。”
这句话说完，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沈跃东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他看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些什么。照顾生意？那些从未动过的冰水？
林子琪没等他回应，继续说道：“今天，我请你喝杯咖啡吧。”她说完，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微微松了口气，但攥着信封的手指依旧很用力，指节微微泛白，她的目光坦然地迎接着沈跃东的审视，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你想喝什么？”
沈跃东沉默地看着她。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她紧攥着信封的手上，又移回她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之前的疏离和意外慢慢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专注的审视，他似乎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女孩，几秒钟的安静，只听到店里轻柔的音乐声。
“美式。”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和平时一样带着点清冽感，但似乎少了些距离，“热的。”
“好。”林子琪应了一声，立刻转身，快步走回吧台，她的脚步有些快，像是在逃离刚才那短暂的、无声的交锋。
回到吧台后面，她放下那个装着工资的信封，塞回外套内侧口袋，然后拿起一个厚实的白色瓷杯，放在咖啡机的杯托上，按下开关，深褐色的浓缩咖啡液带着浓郁的油脂香气，缓缓注入杯中，她又拿起旁边的热水壶，注入滚烫的热水，直到杯子八分满，白色的热气袅袅升起，带着咖啡特有的醇厚香气。
她没有用托盘，直接端起那杯滚烫的美式，杯壁很烫，但她稳稳地握着杯耳，指腹感受到灼热的温度，她再次走向角落的卡座，这一次，她的脚步似乎稳了一些。
沈跃东依旧坐在那里，姿势没变，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她走过来的身影，他看着她端着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走近。
林子琪走到桌边，小心地把那杯热美式放在沈跃东面前的桌子上，杯底和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浓郁的咖啡香瞬间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压过了之前无形的沉默，白色的热气在昏暗的灯光下袅袅上升。
“你的咖啡。”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沈跃东的目光从她的脸，移到了桌上那杯热咖啡上，深褐色的液体在白色的瓷杯里微微晃动，表面浮着一层细腻的油脂，热气模糊了杯沿，他没有立刻去端杯子，只是看着它，又抬眼看了看站在桌边的林子琪。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他伸出手，握住了杯耳，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杯壁很烫，但他稳稳地握着，端起了杯子，他微微低头，凑近杯口，似乎闻了一下那升腾的热气。然后，他浅浅地啜饮了一小口。
滚烫的、带着浓郁苦香的液体滑过舌尖，他放下杯子，杯底再次和桌面轻触。深褐色的咖啡液在杯子里晃动了一下，映着暖黄的灯光。
“谢谢。”他看着林子琪，说出了这两个字，声音依旧不高，但很清晰，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不再是之前的审视或者疏离，似乎多了一点别的、难以言说的东西。
林子琪站在桌边，看着他端起杯子，看着他喝下那口咖啡，再听到他说出“谢谢”，她口袋里的信封似乎不再那么硌手了，她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说话。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圆桌，桌上只有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空气里只剩下咖啡的香气和轻柔的音乐在流淌，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在这个小小的角落，取代了之前的沉默和紧绷。
“不客气。”林子琪轻声回答，她看着沈跃东，他的目光也正看着她。
这一次，她没有移开视线。吧台后面传来张叔收拾东西的轻微声响，远处有客人离开时门铃的叮咚声，但这些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水幕，变得遥远模糊，只有眼前这杯咖啡的热气，在两人之间缓慢地升腾、消散，无声地传递着某种微妙的、刚刚建立起来的平衡。
沈跃东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目光依旧停留在林子琪的脸上，似乎在重新认识她，林子琪迎着他的目光，背脊挺直，那杯用她人生第一笔工资买来的咖啡，此刻正静静地立在桌上，散发着苦而回甘的香气，像一个小小的、无声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