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琪系着深棕色的棉布围裙，正站在吧台后面，低头仔细地擦拭着玻璃柜台，柜台上方暖黄的射灯照着她专注的侧脸和手中来回移动的白抹布，空气里是熟悉的咖啡焦香和轻柔的爵士乐。
沈跃东推门进来，带着室外微凉的空气，他穿着件深灰色的羊毛大衣，肩头似乎还沾着点细小的水珠，不知是雨还是霜。
他没看吧台，目光径直投向最里面那个靠墙的角落卡座，脚步沉稳地走过去，在深棕色的皮质沙发里坐下，他脱下大衣搭在旁边的空位上，里面是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高领毛衣。
林子琪擦完柜台，放下抹布，她没像往常一样立刻拿起点单本走过去询问。她看了一眼那个角落的身影，然后走到咖啡机旁，拿出一个厚实的白色瓷杯，放在杯托上，按下开关，深褐色的浓缩咖啡液带着油脂的香气缓缓注入杯中，她又拿起热水壶，注入滚烫的热水，直到杯子八分满，白色的热气袅袅升起。
她端着那杯热美式，走向角落卡座。
沈跃东正低着头，看着桌上摊开的一本硬壳笔记本，手里握着一支金属外壳的钢笔，笔尖在纸上快速地写着什么，他写得很专注，眉头微微蹙起，似乎遇到了难题。
林子琪走到桌边，轻轻地把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放在他笔记本旁边的空位上，杯底和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沈跃东的笔尖顿住了，他抬起头，目光从笔记本移到那杯咖啡上，又移到林子琪的脸上，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疏离和审视，显得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刚刚被打断思考的茫然，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和那杯咖啡。
“你的咖啡。”林子琪的声音很轻，打破了短暂的安静。
沈跃东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移回到那杯咖啡上，白色的热气在灯光下盘旋上升，“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放下手中的钢笔，金属笔身落在硬壳笔记本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伸出手，握住了温热的杯耳，但没有立刻端起来喝。
林子琪没有立刻离开，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摊开的笔记本，纸页上画着一些线条和方框，旁边密密麻麻地写着字，像是某种结构图或者流程示意图，她看不懂具体内容，但能感觉到那是一种严谨的思考。
沈跃东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没有收起笔记本，反而用指尖点了点纸页上的一处，眉头依旧微蹙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随口问道：“这里……总觉得有点堵，流程上衔接不顺，但又找不到更优解。”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思考时的低沉，和平时那种清冽感不太一样，林子琪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她下意识地又看向他指的地方，那是一个用方框标出的模块，几条箭头指向它，又从中延伸出去，她不懂商业流程，但作为学设计的人，她对结构和视觉传达有着本能的敏感。
她犹豫了一下，看着那些交错的线条和方框，试探着开口，声音很轻：“或许……试试把它拆开？”她伸出食指，隔空在纸页上虚虚地划了一下，避开那些复杂的连接线，点向那个被圈住的方框，“把这个大的节点，分成两个小的？”她的指尖在方框内部比划了一个切割的动作，“中间加个缓冲或者转换？就像……”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就像构图里的分割和留白？有时候塞得太满，反而看不清主次，堵住了。”
她说完，立刻觉得有点冒失，这是他的东西，她根本不懂，怎么能随便指手画脚？她的脸颊微微发热，手指也蜷缩了回来，准备道歉然后离开。
沈跃东没有立刻说话，他看着她虚划的手指，又低头看向笔记本上那个被他圈住的方框，他的目光在纸页和她刚才比划的“切割线”位置来回移动了几次，眉头先是蹙得更紧，随即又慢慢舒展开。
他捏着钢笔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笔杆上摩挲着，眼神专注地盯着那个点，像是在进行激烈的内心推演，空气安静下来，只有轻柔的背景音乐流淌。
过了十几秒，或者更久一点，沈跃东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被什么点醒了，他迅速抓起桌上的钢笔，拔掉笔帽，金属笔尖在纸页上飞快地划动起来。
他没有擦掉原来的东西，而是在旁边空白处快速地勾勒出几个新的小方框，又在它们之间添加了新的连接线和标注，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急促而有力。
林子琪站在桌边，看着他突然的动作，有点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对是错，只能看着他专注地修改，他的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很清晰，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神锐利地盯着纸页，全神贯注。
几分钟后，笔尖的沙沙声停了下来，沈跃东放下钢笔，身体向后靠进沙发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盯着纸页上新的结构图，眉头彻底舒展开，嘴角甚至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极其浅淡的笑意。他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林子琪身上。
这一次，他的眼神完全不同了，之前的平静里，掺杂了清晰的惊讶、审视，还有一种全新的、带着探究的亮光，像发现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
“拆开……加缓冲……”他低声重复着她刚才的话，像是在咀嚼其中的意思，目光紧紧锁住她，“你怎么想到的？”他的语气不再是随意的询问，而是带着一种真正的、毫不掩饰的探究。
林子琪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移开目光，看向吧台的方向。“我……就是感觉。”她小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围裙的边角，“设计的时候也常这样。堆得太满，画面就死了，堵得慌。分一分，留点空间，反而透气，层次也出来了。”她顿了顿，补充道，“可能……道理差不多吧？”她不太确定地看向他。
沈跃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他的目光很深，像要把她看透，那眼神里有惊讶，有思索，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触动的光芒。
他端起桌上那杯一直没动过的咖啡，送到嘴边，喝了一大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他似乎才想起这杯咖啡的存在，他放下杯子，杯底在桌面磕出轻响。
“你学设计的？”他问，语气是肯定的，但眼神里的探究更浓了。
“嗯。视觉传达。”林子琪点点头。
沈跃东的目光再次扫过桌上那杯咖啡，袅袅的热气已经淡了很多，他又看向林子琪，眼神复杂难辨，有疑惑，有审视，但之前那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平等的探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
欣赏？他沉默了，手指在温热的咖啡杯壁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细微的嗒嗒声，仿佛在无声地重新评估着什么。
林子琪站在桌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目光的变化，那目光不再让她感到被冒犯或者想要逃离，却带来另一种陌生的、令人心跳微微加速的紧张感，她口袋里的手指蜷缩着，掌心似乎有点出汗。
吧台后面传来张叔清洗器具的水流声，远处有客人低声交谈，但这些声音都变得遥远模糊。
只有眼前这杯半温的咖啡，桌上摊开的笔记本，和他那双专注地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睛，构成了一个无比清晰又微妙的空间，一种无声的弦，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余音在两人之间悄然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