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府内院，青砖黛瓦间透着一股肃穆。韩於的厢房门窗紧闭，唯有几缕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地面。随着最后一根银针从颈部穴位缓缓拔出，憋气憋得脸色通红的韩於终于长舒一口浊气，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
“小公子，今日是贫道最后一次为您行针了。“苗姓道士将银针收入檀木匣中，脸上露出欣慰之色，“书院二气茶果然名不虚传，不仅将您体内余毒尽数排出，更使筋脉韧度更胜从前。只需静养十日，便可无碍。“
两名侍女立刻上前，一人捧着温热的湿巾为韩於擦拭后背，另一人则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那汤药色泽暗红，散发着一股奇特的草木香气。
韩於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让他眉头微皱，却仍保持着世家公子的风度：“有劳苗居士这月余的悉心调理。“
苗道士含笑点头，收拾好药箱退了出去。待房门关上，韩於立刻从床榻上翻身而起，快步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户。初夏的风裹挟着院中槐花的香气扑面而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自由的气息全部吸入肺中。
“一个月了...“韩於喃喃自语，目光落在书桌上那支做工粗糙的竹笛上。他缓步走过去，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笛身凹凸不平的纹路，眼神渐渐柔和。
这支竹笛是前些日子芈恬亲手所做，送予他的生辰礼物。笛子虽不精致，却处处可见制作者的用心——笛尾刻着一朵小小的莲花，正是芈恬最爱的花样；笛孔边缘打磨得极为光滑，生怕伤了他的唇。
人如其名，芈恬性格温和恬静，工诗书，尤擅笛音。在这太京城内，芈家小姐的笛艺也算小有名气。加上其出身芈氏一族，身份不可谓不尊贵！两家父辈早已约定，只待韩於行过冠礼，便上门提亲。
“恬儿...“韩於握着竹笛，不由得回忆起前世的种种。大婚时的红烛高照，芈恬羞红的脸庞比那烛光还要明艳；厮守时的温馨，她总爱在他读书时在一旁静静研墨；动荡中的不悔，即使家族反对，她也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还有那最后的绝望...临图郡城破之日，她一身素衣站在城头，为他吹响最后一曲《长相思》...
“砰！“韩於突然一拳砸在书桌上，竹笛被震得跳了起来。他眼中寒光闪烁，呼吸变得急促。那些记忆如同附骨之疽，日夜折磨着他。片刻后，他从袖中取出一根银针，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腹部的穴位。
一针腹中穴，压抑万般心绪！
待情绪平复，韩於整了整衣冠，脸上重新挂起玩世不恭的笑容。他大步走到门前，猛地拉开房门，对着院中高声喊道：“来人！把我的双马大车套好！小爷在家都快闷成傻子了，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出去转一转！“
院中石桌旁，一位管家打扮的老者正自斟自饮。听到韩於的喊声，他头也不抬，只是慢条斯理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小少爷，公子和老爷吩咐了，您身子还没养好，可禁不得出去多走动。“
这位名叫戚韩的老者看上去约莫五十出头，身材瘦削，面色泛着不健康的青白，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模样。但活了两世的韩於清楚，这位韩府大管家乃是通了元炁的玄牝武夫，一身修为深不可测，在太京城内也算得上是一顶一的高手！
“哎呀，戚叔~“韩於一溜烟跑到老者跟前，脸上的表情瞬间从嚣张变成了讨好，“我都闭门在府中一个月了，天天喝药嘴巴都淡出个鸟来了。您就行行好，放我出去透口气吧！“
戚韩抬眼看了看韩於，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小少爷，上次你溜出去，结果在醉仙楼跟人打架，差点把楼给拆了。公子气得差点没把家法打断，你这么快就忘了？“
“那能怪我吗？“韩於一脸委屈，“是那李家的小子先挑衅的，说什么我们韩家都是莽夫，不懂风雅。我这不是维护家族声誉嘛！“
“维护家族声誉？“戚韩嗤笑一声，“你把人家的古董花瓶砸了三个，还差点把李公子扔下楼，这叫维护声誉？“
韩於眼珠一转，突然凑近戚韩，神秘兮兮地说：“戚叔，您放心，这次我真的是去办正事。听六子说今日浩海书院有大儒来论礼，我这不是勤奋好学去凑个热闹嘛！说不准大儒看我天赋异禀，就收为入室弟子了呢！“
“当真只是去书院听大儒教诲？“戚韩面露惊讶，手中的酒杯都忘了放下，一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模样。
“真的真的，我啥时候骗过您啊戚叔？借我俩胆也不敢的呀？“韩於信誓旦旦地说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戚韩手边见底的酒壶。
戚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得摇头失笑。这小少爷虽然本性不坏，但要说有多勤奋用功，那可没人信。更别说去书院听大儒论道了，在家憋了这许久，多半是借口溜出去做些糊涂事。
也罢，反正大夫都说没事了，韩勇只跟我说身体好之前不许出府，这可怪不着我。戚韩心里盘算着，脸上却故意板着：“臭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戚叔~“韩於拖长了音调，活像个要糖吃的孩子，“我给您带壶好酒！您喝了一准直呼过瘾那种！“
“直呼过瘾的酒？“戚韩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这太京城还有我没尝过的好酒？“
“那当然！“韩於见有戏，立刻添油加醋，“是西域来的葡萄美酒，装在琉璃瓶里，据说连皇上都赞不绝口呢！“
戚韩眼中闪过一丝渴望，却仍故作矜持：“哼，你这臭小子要是敢骗我...“
“我哪敢啊！“韩於不等他说完，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跑，“戚叔您就等着享口福吧！“
“臭小子给我回来！“戚韩在后面喊道，声音里却没什么怒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要出去瞎胡混！“
韩於哪里肯回头，一溜烟跑出了院子，只留下一串欢快的声音：“放心吧戚叔，我给您带两壶！“
看着韩於远去的背影，戚韩无奈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这小子...不过，直呼过瘾的酒到底是什么酒？这太京城还有我没尝过的好酒？“
韩府大门外，一辆装饰华丽的双马大车已经备好。车夫六子是个精瘦的少年，见韩於出来，立刻殷勤地迎上去：“少爷，咱们去哪儿？“
韩於脸上的嬉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他随手将钱袋扔给六子：“去潇湘阁。“
“啊？“六子一愣，“少爷，您不是跟戚管家说去书院...“
“少废话！“韩於一巴掌拍在六子后脑勺上，“小爷说去哪就去哪！“
六子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言，连忙扶着韩於上了马车。随着鞭声一响，两匹骏马拉着车子向城东疾驰而去。
车厢内，韩於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他要去潇湘阁并非一时兴起，而是要确认一件重要的事——关于后日伍黎举办的诗会，以及那位甄奴姑娘的出现。
前世的记忆中，这场诗会正是伍黎与芈恬初次相见的地方。当时他因故未能出席，却不知伍黎早已对芈恬有意。而那位甄奴姑娘，表面上是潇湘阁的琴师，实则是伍家安插的眼线...
“伍黎...“韩於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前世种种恩怨，今生必要一一清算。但在此之前，他需要确认历史是否会重演，以及...自己能否改变既定的轨迹。
马车转过一个弯，阳光透过窗帘照在韩於脸上。他下意识地眯起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银针。
这一世，他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他在乎的人。哪怕要与整个太京城为敌，他也在所不惜。
“少爷，潇湘阁到了。“六子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韩於睁开眼，脸上重新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他整了整衣冠，推开车门，迈着悠闲的步伐踱向潇湘阁的大门。阳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仿佛两个不同的人重叠在一起——一个是放荡不羁的韩家小公子，一个是历经沧桑的灵魂。
“哟，这不是韩公子嘛？“大堂的小厮眼尖，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还是楼上雅间伺候着？“
韩於一巴掌拍在小厮头上，力道不轻不重：“废什么话，小爷既然来了这儿不上楼，难道是来消遣你不成？！“
小厮挨了打也不恼，反而笑得更欢了：“哎哟您真是折煞奴婢了，公子尊贵，奴才这卑贱样儿可配不上您的消遣。“
“哈哈哈！“韩於大笑，转头对六子道，“大方给赏钱，别丢了本少爷的脸！“
六子连忙掏出一片银叶子递给小厮。小厮双手接过，眼睛都亮了，连忙引着韩於往楼上走：“您这边请...“
韩於大摇大摆地穿过大堂，不合时宜地提了提腰带，故意大声嘀咕：“这大哥送的衣服也太不合身了，回头扔给下人再也不穿了。“
堂间食客们纷纷侧目，有人露出鄙夷之色，有人则窃窃私语。韩於浑不在意，反而更加得意洋洋，活脱脱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模样。
走到楼梯口时，韩於突然停下脚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小爷没记错的话，后日就是甄奴姑娘一旬一度的献琴日吧？“
小厮转身，恭敬地回答：“回公子的话，甄奴姑娘后日确是会来献琴。不仅如此，伍家的伍黎公子也会在本阁举办诗会，说是以才情会佳人呢，想来好不热闹。“
“哦？是吗...“韩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但转瞬即逝，“那就好。“
他转身继续上楼，背影挺拔如松，哪还有半点刚才的轻浮模样。小厮跟在后面，只觉得今日的韩公子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
或许，只是阳光太刺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