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袁叔之间到底隔着什么呢?
有什么秘密是连小惠也不能知道的呢?
日子像休宁河的水,看着平缓,底下却藏着暗流。
自从在学堂后墙根救下那个叫祝文清的湖州小公子,我和小惠的日子,就有点不一样了。
学堂后墙,还是那个老地方。
我和小惠还是踮着脚,扒着那扇高高的、糊着厚厚窗户纸的小后窗,努力把耳朵贴上去。
里面的声音,依旧是那苍老的调子,念着“之乎者也”。
可今天,有点不一样。
那扇我们从未敢靠近的学堂侧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和小惠吓了一跳,猛地缩回脑袋,差点从窗沿上掉下来。
回头一看,只见祝文清穿着他那身干净清爽的湖蓝色细棉布长衫,手里捧着几本书卷,正站在门里,温和地朝我们笑。
阳光落在他身上,衬得他皮肤更白了,像个玉做的人。
“小宝,小惠。”他走出来,声音清朗,带着点湖州特有的软糯口音,“又在听学?”
我有点窘,被抓包偷听的感觉让我脸上发烫,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小惠却不怕,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祝文清:“祝哥哥!你今天念了什么书呀?”
“今日讲《论语》,‘学而时习之’。”
他走到我们旁边,很自然地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把书卷放在膝上,“夫子讲得有些深奥,我也听得半懂不懂。”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苦恼和坦诚,没有半点瞧不起我们的意思。
他翻开书卷,指着上面的字:“喏,就是这个。”
那字迹工整,密密麻麻,像一群排列整齐的小蚂蚁。
我和小惠凑过去看。
小惠纯粹是好奇,指着其中一个字:“这个像个小房子!”
祝文清耐心地解释:“这个是‘学’字。”
“这个呢?像叉叉!”
“这是‘之’字。”
……
小惠问得兴致勃勃,祝文清答得温和耐心。
他甚至还用小石子在地上比划着,教小惠认那几个简单的字。
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洒下来,斑斑点点地落在他们身上,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开心。
“小惠,”祝文清教了几个字,收起地上的小石子,笑着对小惠说,“下次我出来,给你带些点心。湖州带来的,软软甜甜的,你肯定喜欢。”
“真的?!”小惠的眼睛瞬间亮了,“什么点心?比王伯伯的糖还甜吗?”
“比糖好吃。”祝文清肯定地点点头,又看向我,“小宝,也有你的份。”
“谢…谢谢。”我闷闷地道了声谢。
点心?那是有钱人家才吃的东西。
湖州带来的,肯定更稀罕。
可这好意,像块热炭,捧在手里,烫得我有点不自在。
祝文清又坐了一会儿,跟我们聊了些学堂里的趣事,无非是哪个同窗背书磕巴了,哪个被夫子打了手心。
他说话风趣,逗得小惠咯咯直笑。阳光暖融融的,风也柔和。
直到学堂里传来隐约的钟声,祝文清才起身:“该回去了,下堂课要开始了。”
他对着我和小惠点点头,才转身进了那扇侧门。
门关上了。
隔绝了里面的书声琅琅,也隔绝了那个带着湖州口音的清朗少年。
小惠还沉浸在点心的期待里,小脸红扑扑的,拉着我的手摇晃:“哥!他说要给我们带点心!湖州的点心!”
我“嗯”了一声,没精打采。
“他送点心给我们,我们要不要也回赠点啥啊?”小惠边踱着步边问。
能送什么啊?家里都快穷得揭不开锅了,送的东西也得人家看得上啊!
还没等我反应,小惠一把拉住我:“哥,你说西厢房那间锁着的房间,里面会不会有啥好东西?”
要说那个房间,其实我跟小惠早就偷偷从门缝里面张望过了。
里面是一些大木箱子,如果说袁叔还有值钱的东西,肯定就是在那个房间里面了。
只可惜那房间挂着三把锁,有两把上面都蒙着灰了,但是有最下面有一把就像是被经常拿在手里把玩似的,都盘出包浆了。
被小惠这么一说,我心里痒痒的,也想看看里头到底藏着啥。
倒不是说一定要偷了家里的东西去送人,只是冥冥中好像有一种预感——
只要我打开那扇紧锁的门,我跟袁叔中间隔着的那一层,就会消失了。
打定主意,我俩趁着袁叔不在家里,偷偷溜进他房间里翻箱倒柜找钥匙。
之所以不担心那三把钥匙在袁叔身上,是因为袁叔平时用的那串钥匙一直藏在大门口的花盆底下,我们很早之前就试过了,没有一把是能用得上的。
我跟小惠把家里能翻的地方都翻了个遍,甚至连房梁上都架着梯子爬上去看过了。
也不知道袁叔到底是在防谁,找遍了家里竟然没有一个地方找得到!
“要不还是算了吧?”我累得够呛,瘫坐在竹椅上大口喘着气。
“不行!都说好了的!你不能骗人!”小惠拎着水壶灌了两口,“我偏不信找不到!”
说完还边来扒拉我,“给我坐一会儿!你坐门槛上去!”
“你怎么不上门槛上坐着去?”我差点被她从椅子上摇下来!
“我才不坐呢!门槛都被你踩晃了!我坐不住!”
我实在是架不住她的推搡,只能把竹椅让给了她,精疲力竭的我刚坐上门槛,屁股底下就一滑。
“当啷……当啷……”两声脆响。
我俩同时扭过头去看,就发现一个小小的油纸包不知从哪条缝隙里掉了出来。
这是啥?
我伸手一摸,里面是硬硬的长条!
那戏文里怎么唱的?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哥,这真是西厢房的钥匙?”小惠歪着脑袋看着油纸包里面三把钥匙还有点不敢相信。
“试试不就知道了?”我打定了注意,将那油纸包里的钥匙倒在手心,拉着小惠就往西厢房走。
西厢房我们来的次数不多,长年累月锁着门。
小时候我不敢问袁叔,就偷偷问王伯伯里面锁着啥,王伯伯也不知道,但他非要装成知道,就骗我说里面关的都是僵尸,万一门打开了,就蹦出来了,逮到我们咬一口,我们就也都变成僵尸了。
当天我就瞒着所有人跑道观里去找师傅了!
把我变成僵尸可不行!变成僵尸我就见不了我爹这个大英雄鬼了!
听小惠说我丢了,王伯伯带着衙门的人这一通好找,差点没给休宁县反过来!
没想到最后我是被道观里的师傅给提溜回来的。
当着大家的面王伯伯跟袁叔啥也没说,只不过当天晚上一到家,我就差点真被送去见我爹了!
这一顿胖揍啊!
这钥匙现在真握在我手里了,反而心里还有点没来由的兴奋。
“咔哒、咔哒、咔哒!”我跟小惠一起将钥匙塞进了锁孔里。
这锁的质量还挺好,一看就是当年花了大价钱买的,锁了这么多年,一点儿上锈的迹象也没有,开锁比拉肚子蹲坑还丝滑!
我推了推木门,可能是轴承太久没有上油,传来“吱嘎吱嘎”的声响。仿佛我稍微一用力就要整个门板一起倒下了似的。
“轻……点儿……”我话音还没落地,就看到小惠抬起来腿猛地一踹!
“吱呀~”沉重的木门被踹开了,被木门带起的尘土又在阳光里慢悠悠地往下坠。
“咳咳!”我跟小惠都拿袖子捂住口鼻,映入眼帘的是叠在一起的几只大箱子。
每只箱子都很大,有我的双臂那么宽,都是木头做的,赭色的木漆已经有几处斑驳脱落,上面还挂着锁。
好在那锁头倒是不大,小惠不知从哪里找来了针线直往里捅,边捅边说:“唉,我之前见王伯伯抓人的时候就是这么开锁的,这咋捅不开呀?”
“捅不开再找找看那里有钥匙呗!针别断里头了!”
“唉!”
“?”
“你说的太晚了,已经断里头了!”小惠挠了挠头,有点儿不好意思。
“那咋办啊?可别被你爹发现了!”
“发现不了!他压根都不进这间房呢!别怕!”说着,小惠把剩下的半截针往我手里一塞,没两步就跑没影了。
再回来的时候,她手里抱了块大石头。
“唉?不是!等等!”我连忙喊住她,“你干嘛呀?别乱来!”
小惠轻啧了一声说道:“哎呀!我不乱来!我把锁砸下来就行了,不伤箱子,等翻完了再找几个钉子给它钉上就成!”
话都说道这份上了,我也没没有理由再拦着了,再说了,我本来也挺想看看箱子里面到底是啥的。
我往后挪了挪,生怕她再把我给砸了。
“咚咚咚!”
小惠砸的起劲,我捂着耳朵靠在门边给他望风,没一会儿,就听她不砸了。
“咦?哥,你快看这是啥!”
我听到声儿扭过头来,就看到小惠从掀起的木箱里拎起了一块红彤彤的布料。
“这怎么像是新娘子出嫁穿的衣服啊?”小惠疑惑地看向我。“难不成是我娘的嫁衣?”
我走过去,伸手一摸,这料子应该比我们俩年纪都大了,居然还软和得很。
我跟小惠一人拿着一边,将这块布料展开,咋一看确实很像是嫁衣。
领子上袖子上都是各样的宝石镶嵌着,正中的图案则是一只大鸟儿朝着太阳张着双翅。
“啊……这……”小惠的脸色很难看,她扯了扯嘴角小声问道:
“难不成我爹想造反?”
“?”她这是怎么联想的?我很难理解!
“你看,这大鸟儿不是凤凰么!”说着,小惠指了指那只鸟给我看。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庆和班的戏没买票看过,也在人缝里偷偷瞧过吧!这明明是一件戏服!
我刚想问她是不是傻,就听到房门口传来了一阵啸叫:“放下!!!”
那音调实在是嘶哑,比刚学二胡的人,拉出的锯木头一般的声音还要更喑哑难听些。
“放下!!!”见我们没动,他又喊了一句!
我扭头一看,吓得我一个激灵,手一松,直接把衣服丢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