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子那几艘挂着红绸子的船一走,休宁城像是被抽走了筋骨,热闹气儿“噗”地一下泄光了。
码头上看热闹的散了,街面上嚼舌根的也换了话题。日子又变回一锅熬得稀烂的棒子面糊糊,黏糊糊,没滋没味。
我和小惠更没地方打发时间了。
学堂后墙那扇小窗,就成了我俩的指望。
这天日头暖洋洋的,晒得人骨头缝里发懒。
我和小惠熟门熟路地摸到老地方,刚踮起脚,把耳朵贴上那厚厚的、糊了好几层的窗户纸,就听见墙根拐角那边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动静。
不是念书声。
是推搡声,还有几声恶声恶气的低吼,夹着一个明显带着外地口音的、有点慌乱的辩解。
“喂!蠢货!踩着小爷的鞋了!眼珠子长腚上了?”
“对…对不住…我…我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的?踩得这么准?赔!这鞋可是新做的!”
“我…我身上没带钱…”
“没钱?没钱你穿这么光鲜?扒了他这身绸子!看看值不值钱!”
小惠被这变故吓得一抖,连忙小声喊我过来:“哥…里面打架…”
我扒着墙角,小心地探出半个脑袋。
只见学堂侧门旁边那棵老树下,三个半大小子正围着一个身影推推搡搡。
那被围在中间的,看着比他们略小些,也就和我差不多年纪。
穿着一身簇新的湖蓝色细棉布长衫,料子一看就比我们身上粗布强百倍。
腰上系着根同色的丝绦,还坠着块小小的白玉佩。
脸皮白净,眉眼清秀,此刻却涨得通红,头发也被扯乱了,一绺黑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
他紧紧护着自己的衣襟,又急又怕,带着明显外地口音的声音都带了哭腔:“你们…你们讲不讲理!我…我外祖父是赵…”
“赵什么赵!”为首那个高个黑小子猛地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撞到树干上,“在休宁地界,老子就是理!扒!”
另外两个小子狞笑着就要上手去扯那件簇新的湖蓝长衫。
一股火“腾”地就冲上了我的脑门!王伯伯那唾沫星子横飞的样子猛地跳进我脑子里——“你爹是英雄!骨头不能软!”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儿,可能是憋久了,也可能是那小子白净脸上惊惶无助的表情刺了我一下。
我猛地从墙角冲了出去,一头撞在那个正要去扯衣服的小子腰眼上!
“哎哟!”那小子猝不及防,被我撞得斜着跌出去好几步,捂着腰直叫唤。
“谁?!”高个黑小子吓了一跳,扭头看见是我,脸上的凶相更盛了,“万小宝?你个没爹的野崽子也敢管闲事?滚开!”
“他不是野崽子!”一个坚定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是小惠!她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出来,插着腰挡在我前面,像只护崽的小母鸡,一张脸气得通红,对着那高个黑小子尖声嚷道:“他爹是英雄!是县衙里的王捕头说的!你们有本事去衙门里喊呐!”
小惠这一嗓子,倒把对面三个人唬得愣了一下。
那被欺负的白净小子也趁机挣脱了另一个人的拉扯,站到了我身后,惊魂未定地喘着气,感激又惊讶地看着我和小惠。
“英雄?”高个黑小子反应过来,嗤笑一声,满脸不屑,“英雄的儿子还不是住破巷子?穿粗布袄?少他妈唬人!一起揍!”他挥着拳头就朝我砸过来。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记得王伯伯瞪眼拍桌子的那股狠劲儿。
我猛地一蹲身,躲过那拳头,学着他平时踹我那两个黑心叔叔的样子,抬起脚,用尽吃奶的力气,狠狠一脚踹在高个黑小子的小腿迎面骨上!那地方最不经踹!
“嗷——!”高个黑小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抱着小腿就蹲了下去,脸都疼白了。
另外两个小子一看老大吃亏,又惊又怒,嗷嗷叫着要扑上来。
就在这时,学堂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留着山羊胡的老夫子探出头来,皱着眉喝道:“何人在此喧哗?成何体统!”
那三个小子一看夫子来了,立刻像见了猫的老鼠,架起还在哀嚎的高个子,一溜烟跑了,连句狠话都没敢撂下。
夫子威严的目光扫过我们三个,在我和小惠身上那打着补丁的粗布旧袄上停留了一瞬,又看了看那白净小子身上明显价值不菲的湖蓝细棉布长衫,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砰”地关上了门。
一场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
巷子里只剩下我们三个,还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喘着粗气,心还在怦怦狂跳,腿肚子有点发软。
刚才那一脚踹出去,完全是凭着一股血性,现在才觉得后怕。
“多…多谢二位仗义相助!”那个被救下的白净小子惊魂稍定,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衣衫和头发,对着我和小惠,认认真真地作了一个揖。
他的口音软糯,带着明显不属于休宁的调子,动作斯文有礼,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没…没啥。”我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被他这么正式地道谢,反而不知道手脚该往哪放了。
“你叫万小宝?”他看着我,眼睛很亮,带着好奇和真诚,“我叫祝文清。湖州人氏。”
他指了指学堂里面,“方才那位夫子,是我新拜的先生。”
湖州?那离休宁可远了!难怪口音不一样。
“这是我妹妹,小惠。”我拉过躲在我身后、还气鼓鼓的小惠。
小惠瞪着眼睛打量着祝文清,忽然小声对我说:“哥,他真白!比爹好看!”
我脸一热,赶紧瞪了她一眼。
祝文清大概没听清,只是温和地对小惠笑了笑。
“你们…是来听学的?”祝文清看了看那高高的后窗,又看了看我们身上打着补丁的旧袄,眼神里没有鄙夷,只有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同情。
我点点头,有点窘迫。
偷听被人撞破,还是被这样一个一看就是正经念书的小公子撞破,脸上有点挂不住。
祝文清却不在意,他拍了拍沾了灰的衣摆,很自然地在我旁边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坐下:“方才真是多谢你们了。那几人…是学堂里的顽劣学生,专爱欺负新来的。家父家母此番带我回休宁,是来奔丧的。”
“奔丧?”我一愣。
“嗯。”祝文清脸上露出一丝哀戚,“我外祖父…便是前些日子故去的赵老员外。”
赵老员外!我瞪大了眼睛。
那个排场大得吓人、连省城老爷都来吊唁的赵老员外!眼前这个斯文白净、刚才差点被人扒了衣服的小公子,竟然是赵老员外的外孙?!
难怪穿得这么好,难怪说话这么有礼数!
这身份,跟我和小惠,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刚才那几个小子要是知道他的身份,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动手!
“外祖父灵柩归才安葬,父母需在休宁守制一段时日。”
祝文清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和一丝离乡的愁绪,“我也要在此地…待上几年了。”
几年?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是羡慕他能进那高高的学堂念书?还是觉得他一个湖州来的小公子,被困在休宁这地方,有点可怜?或者,是羡慕他,有一直将他带在身边的爹娘?
小惠才那么多,她只听到“几年”,立刻高兴起来,拍着手:“好呀好呀!那你能天天来学堂吗?我们能天天来找你玩吗?”她看着祝文清,满是期待。
祝文清看着小惠,脸上的哀戚淡了些,也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只要你们愿意,当然可以。”
他的语气很诚恳,没有施舍的味道,只有一种平等的、想要回报恩情的认真。
我看着他白净的脸,湖蓝色的细棉布长衫,还有那双清澈真诚的眼睛。
他身上没有王伯伯那种粗粝的豪气,也没有袁叔那种沉重的沉默,只有一种读书人特有的、干净温和的气息。
这种气息,像学堂里传出来的读书声一样,陌生又让人向往。
“嗯。”救了他,知道了他是赵老员外的外孙,还要在休宁待几年…这感觉,说不清是好是坏,只觉得原本死水一潭的日子,好像被投入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水面开始晃荡了。
我们回到家时,袁叔正在劈柴。
柴刀锋利的刃口停在半空,映着午后惨淡的一点阳光。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只是那么停顿了一瞬,仿佛被什么东西定住了。巷子里只有小惠咿咿呀呀的声音和我们踩在泥地上的脚步声。
过了几息,他才极其缓慢地、无声地继续了削柴的动作。木屑簌簌落下,比平时更细碎。
九年了。
我三岁被袁叔捡回来,像只冻僵的野猫崽。
如今我十二岁,个子快撵上袁叔的肩膀了。
九年,够休宁河涨涨落落九个来回,够王伯伯那条瘸腿的骨头缝里又添上九层阴天的酸疼。
按王伯伯掰着手指头算的账,我爹万老三拢共才养了我三年,袁叔的时间,能顶三个爹。
可账不是这么算的。
袁叔养我,像养屋檐下多出来的一只雀儿。
给食,给水,给那件带着他体温的旧坎肩遮风挡寒。
冷了添柴,饿了熬糊糊,病了…倒也没病过几次,王大伯弄来的棒子面糙是糙,倒把我这身贱骨头夯得挺结实。
他做得周全,挑不出错儿。可这周全里,总隔着一层东西。
像什么呢?
像冬天里隔着结了霜花的窗户纸看外头。
人影模糊,动静依稀,可那暖和气儿,那活泛劲儿,就是透不过来。
他看我,眼神沉沉的,像两口深井,丢块石头下去,听不见响,也看不见底。
偶尔,那目光会飘一下,越过我的头顶,落在我身后很远的地方,带着一种我抓不住的、沉甸甸的东西。
有时候,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我爹万老三那个“英雄”的影子,又好像…在看别的什么人,别的什么死死压在他心口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