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万小宝。
爹死的那年,我三岁。
王伯伯总拍着他那条不太利索的瘸腿,唾沫星子横飞地跟巷子口晒太阳的老头们说:“看见没?那就是万老三的种!他爹!是咱休宁城这个!”
他用力竖起一根黑黢黢的大拇指,脸上油光光的,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神气,“剿匪!豁出命去的好汉!英雄!”
英雄?我歪着头,努力在脑子里扒拉。
英雄应该是什么样子?是庙里泥塑的金甲神将那样高大威风?
还是说书先生嘴里那些骑着高头大马、挥着大刀片子、杀得敌人哭爹喊娘的将军?
我扒拉不出来。真的。
爹躺在那块冰凉门板上的样子,倒是模模糊糊印在脑子里。
脸上盖着张发黄的草纸,露出来的下巴有点青,嘴角好像还绷着一点劲儿。
但那样子,跟威风、跟金甲神将,一点儿也不沾边。
冷,硬,像休宁河冻住的石头。
王伯伯嘴里的英雄,离我好远。远得像学堂屋顶上落着的、叽叽喳喳的麻雀,看得见,摸不着。
我十二岁这年,休宁城像是被人在死水里丢了两块大石头,噗通噗通,溅起好大的水花,连带着我们这条藏在巷子深处的泥巴胡同,也跟着晃荡了几下。
头一块石头,是城西的赵老员外没了。
赵老员外啊,那可是休宁城顶顶大的人物!
王伯伯提起他,那油光光的脸上都带着敬畏,说他年轻时在京城给宰相当过学生,门生故旧遍天下,跺跺脚,徽州府都得颤三颤。
他这一没,可不得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连着三天三夜,赵府那条街,灯火就没灭过!白幡白灯笼挂满了墙头树梢,风一吹,哗啦啦响,像一群哭丧的鬼。
流水席从赵府大门口一直摆到街尾,碗摞着碗,盘子叠着盘子。
那香气,霸道得很,肉香、油香、炸点心的甜香,混着烧纸钱的烟火味儿,一股脑儿往人鼻子里钻,勾得我肚子里的馋虫直打滚。
连巷子口晒太阳的老黄狗,都闻着味儿跑去,在街口探头探脑,被凶神恶煞的赵府家丁一脚踹了回来,嗷嗷叫着瘸着腿跑远了。
最扎眼的,是休宁码头。平日里泊些小渔船、货船的码头,那几天挤得满满当当,全是挂着白灯笼的大官船!
一艘赛一艘的气派,船头雕着兽,船身刷着亮漆,船帆比我们巷子口那棵老榆树的树冠还大!
船上下来的人,一个个穿着绫罗绸缎,走路四平八稳,脸上带着悲戚,身边跟着捧礼盒的小厮。
王伯伯下值回来,搓着他那条瘸腿,啧啧称奇:“乖乖!看见没?知府老爷的船都来了!还有那个,瞧见没,穿蓝绸子那个,听说是省城布政使司衙门里的老爷!赵老员外…啧,这才是真排面!”
他眼睛里闪着光,像是自己也沾了那份威风。
袁叔也带我和袁惠去远远地看了一眼。
他没靠近那喧嚣的人群和刺鼻的香烛纸钱味儿,只是抱着袁惠,站在码头对面河岸的高坡上,远远地望着那一片白茫茫和停泊的官船。
风吹起他洗得发白的衣角,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很深,像两口古井,映着河面上那些气派的船影,看不出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
袁惠靠在他怀里,小手指着最大的那艘船:“爹!船好大!”袁叔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又低又哑,被风吹散了。
热闹是别人的。
流水席的香气飘不进我们这条穷巷子。
赵老员外的风光排场,王伯伯嘴里的“真排面”,像庙会上的皮影戏,离我们很远。
我们回去,灶台上还是熬着棒子面糊糊,袁叔依旧沉默地削着他的柴火。
那三天,休宁城像是着了魔,为一位大人物的离去喧嚣哭泣,而我们的小日子,只是被那喧嚣震得晃了晃,水波平息后,河底依旧是清冷的淤泥。
紧接着,第二块石头砸了下来——县里的“庆和班”戏班子,要进京了!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休宁城的大街小巷。
比赵老员外出殡还让人兴奋!
毕竟,死人的排场再大,看过了也就散了。可活人要进京,去那传说中遍地黄金、连戏台子都镶着金边的京城唱戏!
这可是天大的新鲜事,是能让人嚼上几个月舌根子的谈资!
“庆和班”的班主姓钱,平日里就爱端着个架子,穿着绸褂子摇把折扇。
这下更是鼻孔朝天了,走路都带着风,逢人便说京城里某某王爷、某某公爷下了帖子,请他们班子去唱堂会,那是天大的脸面!
是给咱休宁城争光!出发那天,东门码头比赵老员外出殡时还热闹!
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踮着脚,伸着脖子。
王伯伯也拖着瘸腿挤在人群里,脸上又是羡慕又是感慨:“瞧瞧!瞧瞧!这阵仗!能去京城露脸,祖坟冒青烟了!”
我和袁惠被袁叔护在身前,勉强从人缝里往前看。
只见码头边停着几艘大船,比吊唁的官船看着朴实些,但也不小。
船工们吆喝着,正把一个个刷着红漆、贴着封条的大箱子往船上抬。
那箱子沉得很,扁担都压弯了。
“瞧见没?那就是戏箱!”王伯伯在我耳边大声说,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装行头的!唱戏的家伙什儿,金贵着呢!听说里面一件好衣裳,就够咱们吃一年的!”
最引人注目的是班主钱老板。他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绸缎长袍,外罩一件玄色团花马褂,头上戴着顶瓜皮小帽,帽檐正中央嵌着一块油润润的玉石。
他站在船头,满面红光,对着岸上送行的人拱手作揖,那派头,真有点衣锦还乡的意思。
他身边站着几个得意弟子,也都是新衣新帽,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和憧憬。
“钱班主!此去京城,必定名动四方啊!”
岸上有人高声贺道。
“给咱徽州戏长长脸!”
“回来别忘了给大伙儿说说京城啥样!”
钱老板志得意满地笑着,摇着折扇:“承情!承情!待我等在京城站稳脚跟,定不忘家乡父老!”
他目光扫过人群,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得意。
当他的目光掠过我们这边时,似乎微微顿了一下,扫过袁叔高大沉默的身影,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混杂着审视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意味的光,随即又移开了,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就在这时,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喧闹中格外清晰:“听说京城玉春堂才是真正的昆曲魁首!钱班主,您这趟去,是去拜山门吗?”
这话问得刁钻,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促狭。
钱老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用更大的笑声掩盖过去,折扇摇得更快了:“哈哈!玉春堂自然是泰斗!我等此去,是切磋,是学习!取长补短嘛!哈哈哈!”
他打着哈哈,但眼神里那点得意淡了些,多了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玉春堂…”这三个字像三颗小石子,丢进我心里那潭浑水里,激起一点微澜。
我好像在哪听过?转头看向袁叔。袁叔的身体似乎绷紧了一瞬。
他抱着袁惠的手臂收紧了点。袁惠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
袁叔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几艘正在装红漆戏箱的船上,又缓缓移向钱老板那张红光满面的脸。
他的眼神不再是古井无波,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是冰冷刺骨的寒流?
还是沉埋多年的灰烬被风撩动?
那目光太沉,太复杂,我看不懂。
只看到他紧抿的嘴唇,嘴角拉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
“爹?”袁惠似乎感觉到了袁叔的异样,伸出小手摸了摸袁叔紧绷的下巴。
袁叔猛地回过神。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袁惠,那翻涌的目光瞬间沉寂下去,重新变回深不见底的潭水。
他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仿佛要把刚才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一切都甩开。
他不再看那喧嚣的码头和意气风发的钱老板,抱着袁惠,转身就往人群外挤。
我赶紧跟上,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钱老板已经重新挂上笑容,对着岸上挥手。
那几口红漆戏箱正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最大的那艘船,像抬着某种神圣的祭品。
阳光下,那红漆刺得人眼睛发疼。跟着袁叔挤出人群,喧嚣声渐渐被甩在身后。
回到我们那条安静、甚至有些破败的小巷,空气里只剩下泥土和柴火的味道。
袁叔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厚厚的积雪里。
他抱着袁惠,沉默地走着,那高大的背影在午后的阳光下,却投下格外浓重而孤寂的影子。
“袁叔,”我小跑两步跟上,忍不住问,“那个…玉春堂…很厉害吗?”
袁叔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回答。
巷子里安静得能听见风穿过墙缝的呜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
那一下点头,沉重得仿佛压着千钧巨石。
他没再说话,继续往前走。我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又想起码头上钱老板那志得意满的笑脸,还有那几口红得刺眼的戏箱。
心里头那点被“进京”二字勾起的、模糊的向往和好奇,忽然就像被人泼了一瓢冰水,熄灭了,只留下一片冰凉和说不清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