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正是袁叔!
他几乎是飞扑进来的!
将那件戏服一拽,整个紧紧抱在了怀里。
“完蛋……”小惠看着他爹愤怒的样子,脸色霎时苍白。
短短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冒出了好多好多疑问。
袁叔不是个哑巴么?
我跟他在一起生活了九年,之前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话!现在怎么突然能说话了?
所以他是不想说话,而不是不会说话?
到底是因为什么,能让一个活人忍住这么多年不说话的?
既然都已经这么多年不说话了,为什么今天又突然开口了?
这件戏服的做工实在是考究,比偷偷在人群里瞧见的庆和班的戏服好上十倍不止。
这十几口木箱里都是这样的东西吗?难道袁叔这么有钱吗?
打开门后我跟小惠一门心思全都扑在了这几口箱子上,直到这时这才有时间环顾四周。
整个西厢房不算大,两侧的房间门也上了锁。只有这几口箱子都摆在中厅的两侧,正中的墙上挂着一个人的画像。那画像上落了厚厚的灰,只依稀看得出来是个男人。
画像下是一张红木条案,条案下面摆了一套太师椅。
袁叔单薄的身子蜷缩在地,我心里有一万个问题想问他!
可看着他蹲在地上,死死抱着那件戏服,肩膀无声地耸动,一股悲伤的感觉排山倒海地涌向我。
问不出口。
根本问不出口。
不过我问不出口,不代表小惠也问不出口。
“爹……”小惠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可能闯了大祸,声音弱了下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你能说话了?”
袁叔没有立刻回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尘埃的味道,也带着浓重的、无法化开的悲戚。
过了许久,久到我和小惠几乎以为他又要变回那个沉默的“哑巴”时,他才缓缓抬起头。
他的眼睛通红,布满了血丝,脸上纵横的皱纹里嵌满了灰尘和泪痕,那是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和痛苦。
他看了看怀里被揉皱的戏服,又看了看我们,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悸——有哀伤,有愧疚,有恐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怀念。
不管袁叔的反应,小惠只迟疑了片刻,立马扑倒在地。
“爹!你是不是要造反?现在我跟哥都知道了!你是不是要杀人灭口了!爹!不要啊!我是你女儿!亲女儿啊!你要杀就杀哥,他不是你亲生的!”小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赖在地上死活不肯动起来。
“……”
小惠啥意思?不是亲生的就能宰了是吧?
我真想一把捂住她的嘴。
可能是小惠的哭声实在是吵得人心烦,我只听到袁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就像是把浑身上下所有的力量都卸了下来。
“都出去吧……”他声音依嘶哑,像砂纸摩擦着朽木,但这次,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疲惫和命令,“都……出去……”
“爹!”小惠急了,挣扎着爬起来想去拉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衣服是谁的?你干嘛不说话?你……”
“出去!”袁叔猛地低吼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决绝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抱着戏服的手收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那件衣服是他最后的防线。
我和小惠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
小惠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写满了委屈和不解。
我怕再待下去只会让情况更糟。
“小惠,”我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声音干涩,“听袁叔的,我们先出去。”
小惠看看我,又看看她爹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跟着我,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西厢房。
走出西厢房,我俩也没敢走远,太阳斜斜地挂在屋外,院子里有袁叔丢在一边的几捆白菜,旁边还有沾着土的镰刀。一看就是他刚从地里回来,看见西厢房的门开了,就啥也不顾了。
其实袁叔不太会种地,都九年了,地里还是草盛豆苗稀。
还好地多,除了袁叔自己置办的,还有我跟我爹的,只要够勤快能吃苦,总能够我们一家子吃。但也就堪堪能吃饱而已。
别看我爹死的早,但是咱也算衙门里有人的,不至于叫那些吸血虫抢了去。
我跟小惠一起收拾了院子里的东西,生火熬粥煮饭。
直到我俩活都干的差不多了,袁叔也没出来。
我们都没说话。
小惠难得的安静,只是偶尔用袖子使劲擦一下眼睛,吸吸鼻子。
我知道她不是怕挨打,她是真的被吓到了,也被她爹那从未显露过的巨大悲伤和突如其来的声音震住了。
她偷瞄西厢房紧闭的门,眼神里全是困惑和一丝后怕。
粥熬好了,咸菜也切了一小碟。
我们把饭菜端到堂屋的桌子上摆好。碗筷放了三副,可谁也没心思动。
天渐渐擦黑,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我起身去点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光亮。就在这时,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袁叔嘶哑的声音传了出来。
“小惠,小宝,你们都过来吧。”
小惠一张脸皱巴巴的,她推了推我:“哥,我害怕……”
“怕啥呢?你是亲生的!要杀要剐也得先冲我来!”我轻哼了一声,拉着小惠就往西厢房挪。
“哥!你真小心眼儿!”小惠举着油灯,跟在我身后小声道。
黑夜中的西厢房,像是一张深渊巨口,我站在门口稳了稳心声,深吸一口气,才往里走。
幽幽的火光照着袁叔日渐苍老的脸。
他坐在那套太师椅的左边,怀里还抱着那套戏服。
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是几天没睡的样子。
我看着心里没来由得揪了一下,撒开小惠,两腿一曲,跪在地上“啪啪啪”地磕了三个头。
“对不起!我错了!”
小惠见我下跪,也连忙将油灯放到一边,跪在我身边。
“小惠……咳……你去我房里,床底下挂着一串钥匙,你把它拿过来。”可能是太久没有说话的原因,袁叔说话的声调怪怪的,还夹杂着一些清嗓子的轻咳。
油灯昏黄的光晕在袁叔脸上跳跃,那些深刻的皱纹在光影下显得更深了,仿佛刻进了骨子里。他整个人陷在宽大的太师椅里,抱着那件展开的戏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凤凰尾羽上镶嵌的、已经有些黯淡的宝石。
小惠应了一声,几乎是踮着脚尖溜出去的,脚步声轻得像猫。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袁叔,还有那件沉默的、却仿佛承载了千钧之重的戏服。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只有油灯灯芯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袁叔的目光落在那件戏服上,没有看我,声音依旧是那种被砂砾磨砺过的嘶哑,但比之前平静了一些,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悲凉:
“小宝……你和小惠,都长这么大了……”
他的开场白带着一种迟来的、沉重的感慨,像推开一扇尘封了太久的大门,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不是哑巴。”
他顿了顿,似乎在适应着久未使用的声带,“只是……不敢说话。”
他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终于看向我,里面翻涌着太多我无法解读的情绪:“一开口……那些事……那些人……就像这屋子里的灰,呛得我喘不过气。”
“爹……”小惠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串沉甸甸的铜钥匙,钥匙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她
小心翼翼地把钥匙递过去。
袁叔没有接钥匙,只是指了指右边那把空着的太师椅,声音低沉:“坐吧。”
小惠和我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紧张和不安。
我们依言在那张太师椅上并排坐下,硬木硌得人发慌。
小惠下意识地往我身边靠了靠。
袁叔的目光再次落回怀中的戏服上,那眼神温柔又痛苦,仿佛在看一个失散多年的故人。
“这衣裳……”
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不再是平日劳作时的粗粝,竟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韵味,像是刻意压着嗓子,又像是某种习惯使然。
“不是造反用的……也不是你娘的。”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也似乎在组织那些尘封已久的语言:
“它……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