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巨大的楼船与无垠的东海都浸染成一片死寂的黑。
海风呜咽，卷起冰冷刺骨的咸腥水汽，拍打在船舷上，发出阵阵令人心悸的哀鸣。这艘船，不再是一艘船，它是一座移动的坟墓，一座即将吞噬三千条鲜活生命的巨大祭坛。
我和孟毅，如同两道融入了黑暗的鬼影，在甲板的阴影中无声穿行。
他高大的身躯此刻收敛了所有的军人铁血之气，脚步轻得像一片落叶。而我，则将猫的本能发挥到了极致。我的肉垫踩在冰冷的木板上，不发出任何一丝声响，我的耳朵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周围最细微的动静，远处守卫巡逻的脚步声、船舱深处传来的铁链拖拽声、以及风中夹杂着的，那股越来越浓郁的，混杂着药草与血腥的诡异气味。
我们的目标，是这艘船的心脏，徐福的船长室。
孟毅负责处理那些沉重的障碍。他用一把匕首，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精妙角度，轻轻撬动机关，无声地开启了一道通往主船舱的暗门。门轴转动，没有发出半点异响，只有一股更沉闷、更压抑的空气从里面涌出，带着一股陈腐的棺木气息。
我率先钻了进去，金蓝异瞳在绝对的黑暗中亮起，为他标记出安全的路径。
我们一前一后，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是一种在生死边缘催生出的默契，不需要任何言语。他相信我的感知，我依赖他的力量。
船长室就在这条走廊的尽头。那是一扇由整块楠木雕琢而成的巨大房门，门上刻着繁复的云纹与不知名的凶兽浮雕。门缝下，一丝昏黄的灯光透了出来，像一只窥探着外界的魔鬼之眼。
里面有人。
我和孟毅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极致的凝重。
他指了指上方，那里有一排用作通风的镂空雕窗。我心领神会，一个纵身，四爪上的利刃弹出，悄无声息地扣住墙壁的木纹，几个起落间，便如一缕黑烟般攀附到了雕窗之外。
我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木梁上，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镂空的缝隙向里望去。
船长室内的景象，让我瞳孔猛地一缩。
这里与其说是船长的房间，不如说是一座邪恶的道场。房间宽敞得惊人，四壁挂满了绘制着人体经络与星辰轨迹的诡异图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由数百种珍稀药材混合在一起的刺鼻味道。
房间正中，摆放着一张巨大的沙盘，上面用朱砂和水银，勾勒出了一副精细到令人发指的东海海域图。
而沙盘旁边，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正是徐福。
他今日并未戴着那副遮挡眼目的眼罩，露出了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感情，没有喜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非人的漠然。他正负手而立，凝视着沙盘上的某一个点。
另一个人，则是一个身穿黑衣、面容枯槁的心腹。他躬着身，姿态谦卑到了极点，声音嘶哑地汇报着什么。
“启禀主人，三千童男童女，已全部安置妥当。他们的精、气、神，皆在巅峰之态，是作为‘血灵丹炉’燃料的绝佳祭品。”
血灵丹炉！祭品！
这两个词，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灵魂上！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我拼命压抑住自己几欲炸开的毛发，强迫自己继续听下去。
徐福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旧锁定在沙盘上，声音平淡地响起：“时辰，地点，可都已确认无误？”
“确认无误。”那心腹答道，“三日之后，子时正刻，楼船将抵达东海之眼‘归墟’的正上方。那里的地脉之气最为薄弱，也最接近幽冥，是开启天地之门的最佳所在。届时，只需引爆船底的‘血灵丹炉’，以三千童男童女最纯粹的生命精魂为火，以主人您的这具凡蜕肉身为引……”
心腹的声音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狂热的颤抖，“……便可助您的神魂‘金蝉脱壳’，挣脱这凡俗肉身的枷锁，与大秦的一丝龙脉气运相融，一步登天，成就真正的……陆地神仙！”
陆地神仙！！！
轰——！
我的大脑里，像是有一万道惊雷同时炸开！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瞬间褪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
我终于明白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
这艘船的目的！那三千个孩子的命运！徐福那张平静面容下隐藏着的、最疯狂、最恶毒的图谋！
他不是要炼什么长生不老丹！
他要炼的，是他自己！
他要用三千个孩子的生命，用他们最纯净的灵魂，当成柴火，点燃一个名为“血灵丹炉”的巨大炸弹！
然后，他要连同自己这具肉身一起，在这场惨绝人寰的血祭中被彻底献祭、引爆！
最终的目的，是让他的灵魂挣脱出来，像一条毒蛇蜕去旧皮，去窃取那虚无缥缈的“大秦龙脉”，去成就他那狗屁不通的“陆地神仙”！
怪不得！
怪不得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肉身是否衰老！怪不得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凡躯当成祭品！
因为这具身体，对他而言，只是一件用旧了的衣服！一件他随时准备丢弃的……工具！
一股冰冷到极致的寒意，从我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我浑身都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超越了愤怒的、彻骨的战栗！
这是何等恶毒！何等自私！何等灭绝人性的计划！
三千个孩子……那不是三千个数字，那是三千个鲜活的、会哭会笑的生命！是三千个家庭的希望！
可在徐福的眼中，他们甚至连人都算不上，他们只是燃料！是助他飞升的……柴薪！
我下意识地偏过头，从雕窗的另一道缝隙，看到了潜伏在下方的孟毅。
他高大的身子紧绷得像一块岩石，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血色褪尽，一片惨白。他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根根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他的双眼赤红，死死地盯着船舱内的徐福，那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滔天恨意与无边绝望的痛苦。
他的嘴唇在无声地翕动着，我读懂了那几个字。
“……畜……生……”
是啊，畜生。
用“畜生”这个词来形容徐福，都是对畜生的侮辱！
我的胸腔里，那团复仇的火焰，在这一刻被浇上了一桶名为“绝望”的黑油，瞬间燃烧成了毁天灭地的业火！
我想杀了他！
我现在就想冲进去，用我的爪子，撕开他那张平静的脸，掏出他那颗比万年玄冰还要冷酷的心脏！
可我不能。
我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杀气都不能泄露出去。
在这样的怪物面前，任何一丝冲动，都意味着我和孟毅会立刻变成两具冰冷的尸体。
船舱内，徐福终于动了。
他缓缓转过身，从一个紫檀木的盒子里，取出了一卷用某种兽皮制成的图纸，在巨大的桌案上缓缓展开。
“这是‘血灵大阵’的总图。”他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阵眼的核心，是我从皇宫盗出的始皇佩剑。阵纹的连接，需要‘丹奴’以自身精血日夜温养。你现在去检查一遍，确保每一个节点都完美无缺。”
“是，主人。”那心腹恭敬地接过图纸，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徐福又叫住了他。
“主人还有何吩咐？”
徐福的嘴角，逸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笑意。“船上，是不是混进了一只小老鼠？”
我的心脏，在这一瞬间骤然停止了跳动！
被发现了？！
不可能！我自信我的潜行能力，绝对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那心腹也是一愣：“主人何出此言？属下已经排查三遍，绝无任何外人潜入。”
“是么？”徐福的目光，幽幽地扫过整个船舱，最后，落在了我藏身的这片雕窗之上。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他那漠然的目光洞穿了！
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连动一动爪子的力气都没有。
完了。
然而，徐福的目光只是在雕窗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
他淡淡地说道：“或许是我多心了。只是，那只本该成为‘药引’的玄猫，跟丢了这么久，终究是个隐患。”
“我能感觉到，它就在这艘船上。它很会躲，也很聪明。”
“传令下去，加大巡查力度。三日之内，就算把这艘船拆了，也要把它给我找出来。”
“活要见猫，死……要见尸。”
“是！”
心腹领命，拿着图纸，恭敬地退了出去。
船舱内，再次只剩下徐福一人。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而我，依旧趴在房梁上，一动不动。冷汗，已经浸湿了我全身的毛发，顺着毛尖滴落，但我却用妖力将它们强行蒸发，不让其发出一丝声响。
刚才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持续了不到一秒，便被更深、更沉的绝望所取代。
三天。
只剩下三天！
我们能做什么？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这个计划，周密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地点、时间、祭品、阵法……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安排得妥妥当当。
我和孟毅，就像是两只被蛛网困住的飞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巨大的毒蜘蛛，一步步地向我们，向那三千个无辜的孩子靠近。
反抗？
拿什么反抗？
用孟毅的剑，去对抗那具连我都感到心悸的“丹奴”？
还是用我这尚未完全觉醒的力量，去挑战一个即将窃取天机、化身神仙的千年老妖？
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的战争。
我们没有任何胜算。
绝望。
如同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我的口鼻，灌入了我的肺腑，要将我的灵魂彻底拖入无底的深渊。
我的意志，在这一刻，几乎要被这沉重到无法承受的真相彻底压垮。
逃吗？
不。
我身后，是三千个孩子的冤魂。
我不能逃。
那就……战吧。
哪怕是螳臂当车，哪怕是飞蛾扑火。
就算会死，我也要在他那张自以为是的脸上，狠狠地挠上一爪子！就算会被碾成粉末，我也要溅他一身血！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的脑海中猛然成型。
我看着桌案上，徐福刚才展开后、未来得及收起的那份阵图的复制本。那上面用朱砂勾勒着密密麻麻的、如同血管般交错的线条，无数细小的符文在节点处闪烁，散发着邪恶的能量波动。
机会……只有一次。
我调整着呼吸，将全身的妖力都汇聚到了右爪之上。那雪白的爪子尖端，五根漆黑如墨的利刃缓缓弹出，闪烁着幽冷的光泽。
徐福依旧背对着我，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就是现在！
我的身体化作一道离弦的黑箭，没有带起一丝风声，从房梁上一跃而下！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放慢。
我看见了桌案上那张兽皮图纸粗糙的纹理，闻到了朱砂墨那刺鼻的血腥味。
我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拉出一道细长的残影。
我的目标，是阵图的右下角，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却连接着数条核心能量线路的关键节点！
落下！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布帛撕裂的声音响起。
我那灌注了全部妖力的爪子，精准无比地落在了那个节点上！
五道深刻的爪痕，瞬间出现在了那张坚韧的兽皮图纸上，硬生生将那个核心符文，连同周围的几条关键线路，彻底抓成了碎片！
做完这一切，我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没有去看徐福的反应！
我的后腿在桌案上猛地一蹬，身体在空中一个扭转，再次化作一道黑影，闪电般地窜回了雕窗，顺着墙壁滑下，落在了孟毅的身边。
“走！”
我发出了一声只有他能听见的、急促的低吼。
孟毅显然也从极致的震惊中反应了过来，他二话不说，拉着我，转身就向来路狂奔而去！
几乎就在我们转身的同一时间，船长室内，一股恐怖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毁天灭地的气息，轰然爆发！
“——孽畜！！！”
徐福那夹杂着无边怒火与极致杀意的咆哮，如同九天之上的滚滚惊雷，瞬间传遍了整艘楼船！
强大的音波，化作实质的冲击，狠狠地撞击在我们的后背上！
我和孟毅齐齐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向前飞出，重重地摔在地上。
但我顾不上疼痛，拉起同样摔得七荤八素的孟毅，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出了那道暗门。
在我们身后，那扇由楠木制成的巨大房门，在一声巨响中，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震成了漫天齑粉！
我们不敢回头，一路疯逃，直到躲回了船舱底部那个堆满杂物的、最隐蔽的角落。
我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火辣辣地疼。
孟毅靠在墙上，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迹，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绝望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的疯狂。
他看着我，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
“小鱼……我们只剩下三天时间。”
我抬起头，金蓝异瞳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而决绝的光。
是啊。
只剩下三天了。
留给我们的，只有地狱。
但就算是地狱，我也要拉着徐福，一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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