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毅的离去,带走了最后一丝属于刺客的冰冷气息。
船舱内,黑暗与死寂重新合拢,成为这里永恒的主宰。
我蜷缩在高高的横梁之上,如一尊黑色的石雕,与阴影融为一体。我的呼吸轻微到几不可闻,心跳却如同被压抑的战鼓,沉重而有力地敲击着胸腔。
东渡之日,动手之时。
孟毅的话,在我脑海中刻下了一道深深的烙印。
很好。
我并不怕等待,两千年的时光我都熬过来了,不差这最后几天。
我的敌人,是徐福。那个将我拖入这无尽轮回的罪魁祸首,那个妄图窃取天机、逆转生死的方士。
但现在,名单上多了一个名字。
一个代号。
“鬼神”。
能让孟毅这样的顶尖刺客都流露出恐惧的存在,绝非凡俗。那一拳轰碎阁楼的巨力,绝非人间武学。
我的金瞳之中,冰冷的杀意缓缓流淌。
好奇心,是猫的天性,也是我的本能。对于这个横亘在我与徐福之间的“鬼神”,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近乎于饥渴的探知欲。
我要亲眼看看,这个所谓的“鬼神”,究竟是何方神圣。
接下来的几天,我放弃了假寐,放弃了对月华的浅层吸收。我的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一场无声的狩猎之中。
我的猎物,就是那个鬼面护法。
他就像一座移动的铁塔,终日守在通往船舱底部的入口处。那里,关押着三千童男童女,是徐福此次东渡的核心祭品。
他从不说话,从不移动,除非有人试图靠近那道门。
他的存在感极强,周身都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场。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方士,路过他身边时,都会下意识地收敛神色,加快脚步,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他就那么站着,鬼面具遮蔽了他的一切表情。宽大的黑袍将他的身形笼罩,只露出一双戴着黑色金属手套的手,稳定地垂在身体两侧。
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日月轮转,潮起潮落,他就像一尊被焊死在甲板上的雕像,永远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我利用自己娇小的体型,在船舱顶部的梁柱与绳索之间穿梭,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我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时间,去观察他,剖析他。
我的异色双瞳,赋予了我洞察超凡的视野。
在我的金瞳注视下,他的体内没有任何金丹的灵力光辉,也没有武者那雄浑的气血之力。他体内空空如也,却又充斥着一种……死寂的、庞大的、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力量。
这股力量不流动,不循环,它就是“存在”于那里。
而在我的蓝瞳视野中,他的身上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没有喜悦,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他甚至没有“生命”该有的那种灵光。他是一片虚无,一片空白。
一个拥有毁天灭地般的力量,却没有灵魂的躯壳。
这比任何凶神恶煞的敌人,都更加令人心悸。
一天夜里,一个新来的年轻方士,或许是为了在徐福面前表现自己,壮着胆子走到了鬼面护法的面前。
“鬼神大人,”那方士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躬身行礼,“您辛苦了,小人给您送了些宵夜……”
他话未说完,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鬼面护法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一丝气息的改变都没有。
但他面具上那两个黑洞洞的眼孔,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那个方士。
没有杀意,没有警告,只是一种纯粹的、漠视一切的“注视”。
方士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冷汗。他的双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端着食盘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万年玄冰构成的悬崖,随时可能崩塌,将他碾成粉末。
“小……小人告退!小人告退!”
他屁滚尿流地跑了,食盘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食物撒了一地。
鬼面护法依旧一动不动,对地上的狼藉视若无睹。
我蹲在阴影里,尾巴尖无意识地勾起。
有意思。
他的强大,来源于他的“无”。因为无情,所以无畏。因为无我,所以无懈可击。
但,真的是无懈可击吗?
我的观察,变得更加细致入微。
我不再关注他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而是开始记录他的每一个微小的细节。
很快,我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他的行动,并非毫无规律。
恰恰相反,他的规律,精准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他每天会进行三次巡视。
第一次在卯时,天刚蒙蒙亮。他会离开岗位,从船头走到船尾,再走回来。整个过程,不多不少,正好一千三百二十四步。
第二次在午时,日头最烈。他会重复同样的路线,步数分毫不差。
第三次在酉时,日落时分。依旧是一千三百二十四步。
在巡视过程中,他的头会转动十二次,每次转动的角度都是固定的,扫视的范围覆盖了甲板的每一个角落。
他每一次呼吸的间隔,都完全一致。
他每一次眨眼(如果面具下的眼睛会眨的话),所带来的气息微弱变化,其频率都恒定不变。
他不是人。
他是“木偶”!
这个发现,让我浑身的黑毛都倒竖了起来。
这不是比喻,这是事实。
一个被某种规则严格束缚的、拥有恐怖力量的杀戮“木偶”。
我的好奇,在此刻转为了一种冰冷的、解剖般的审视。我的恐惧,也从对未知力量的畏惧,转变成了对造出这台“木偶”的“人”的深深憎恶。
徐福!
这个老贼,他到底还染指了多少禁忌的领域?
又是几天过去,船队已经驶入了茫茫深海。四周再也看不到陆地的影子,只有一望无际的、深蓝到发黑的海水。
空气中弥漫着咸腥与压抑。
孩子们被折磨得早已没有了哭泣的力气,一个个眼神麻木,蜷缩在肮脏的船舱底部,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方士们则越发亢奋,他们每日都在甲板上刻画着诡异的符文,用朱砂和不知名的血液,将这艘巨船变成一个活动的祭坛。
决战之日,近了。
这一夜,月色格外明亮。
一轮巨大的银盘悬挂在天鹅绒般的夜幕上,清冷的月辉洒满海面,映出粼粼的波光,宛如亿万片破碎的镜子。
子时。
一直如雕塑般矗立的鬼面护法,突然动了。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始巡视,而是转身,朝着船头的方向走去。
那里是整艘船最前方的位置,没有任何遮挡,直面着深夜里最狂暴的海风。因为不吉利,除了掌舵的水手,几乎无人踏足。
他要做什么?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直觉驱使着我。
跟上去!
我四肢的肉垫在梁木上轻轻一点,身体化作一道几乎无法被察觉的黑线,悄无声
息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船头的风极大,吹得我的毛发猎猎作响。
鬼面护法站在最前端的甲板上,任凭海风吹拂着他的黑袍,他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投射出长长的影子,宛如一尊来自幽冥的神祇。
他就那么站着,遥望着远方黑暗的海平线,一动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耐心地潜伏着,将自己的气息与周围的环境彻底融为一体。
突然,他抬起了手。
那双戴着黑色金属手套的手,缓缓地、用一种极其机械的动作,伸向了他脸上的鬼面具。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解锁声,在呼啸的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摘下了面具。
我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止了。我的一双异色瞳孔,骤然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那是一张……怎样都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脸。
那张脸,俊美到了极致,超越了性别的界限,甚至超越了人类的范畴。
他的五官,如同由最伟大的神匠,用昆仑山巅的暖玉,按照天地间最完美的比例雕琢而成。肤色白皙得近乎透明,在月光下泛着一层非人的光晕。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鼻梁高挺如山脊,嘴唇的形状完美无瑕。
这是一张足以让神佛动容、令魔鬼沉沦的脸。
然而,就是这样一张惊世绝伦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生气。
那双眼睛,最能体现这一点的眼睛,空洞得宛如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它们睁着,却没有任何焦距。
它们看着前方的无尽大海,眼底却倒映不出月光,也倒映不出波涛。
那里只有一片永恒的、死寂的虚无。
没有灵魂,没有思想,没有情感。
他不是活物。
他是一具拥有着绝世容颜的……傀儡。
一具行尸走肉!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疯狂向上攀爬,让我的四肢都变得有些僵硬。
我见过无数的妖魔鬼怪,也见证过最残酷的死亡。但眼前的这一幕,带给我的震撼与恐惧,超越了以往的一切。
这是一种对“生命”本身的亵渎!
将一个或许曾经鲜活的生命,用一种未知的、邪恶的手段,炼制成这样一具没有灵魂、只有力量的完美人偶。
这是何等残忍,何等疯狂的行径!
就在我被这恐怖的景象震慑心神之时,一个幽幽的声音,在我身后不远处响起。
“今夜的月色,不错。”
我全身的毛瞬间炸开!
徐福!
他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船头,就站在离我不远的阴影里。
我立刻收敛全部心神,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连呼吸都彻底屏住。我自信,在这样的黑暗中,他绝对无法发现一只铁了心要隐藏的猫。
徐福缓步走出阴影,来到了那具“傀儡”的身后。
他看着傀儡俊美而空洞的侧脸,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欣赏,只有一种审视自己作品的、冷漠的满意。
“丹奴。”
他开口了,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明日子时,血祭开启。”
“此番祭品,乃三千童男童女之精魂,更以大秦龙脉一丝气运为引,是我长生大道最关键的一步。”
“届时,东海之下的‘归墟’会打开一道缝隙,必有不净之物前来觊觎。你的任务,就是斩杀一切敢于靠近这艘船的活物。”
“人,妖,鬼,神……一个不留。”
“不可有任何差池。”
徐福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锥,一字一句地敲击在我的心上。
丹奴……
丹奴!
原来,他叫“丹奴”!
以“丹”为名,以“奴”为命。
用丹药炼制出的奴仆!
这个名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脑海中所有的迷雾!
我明白了!
什么“鬼神”,什么护法,全都是伪装!
眼前这个恐怖的怪物,这个拥有绝世容颜的傀儡,根本就是徐福用某种禁忌丹方,炼制出来的……第一具“长生人偶”!
是他的作品,是他的工具,是他通往那条邪恶长生路上的第一块垫脚石!
一股无法遏制的、毁天灭地的愤怒,从我的灵魂最深处轰然爆发!
那是一种混杂了恐惧、恶心、憎恨与杀意的黑色火焰,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的爪子“唰”地一下完全弹出,尖锐的指甲深深地刺入了身下的木梁之中。我的喉咙里发出了压抑不住的低吼,金蓝异瞳在黑暗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徐福!
你这个丧心病狂的杂碎!
你不仅仅是杀戮,不仅仅是阴谋!
你还在践踏生命的尊严,你还在创造这种不该存于世间的怪物!
我看着那张俊美却死寂的脸,又看了看旁边那个负手而立、神情淡漠的徐福。
我突然觉得,我的复仇,不能仅仅是杀死他那么简单了。
我要把他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彻底地、残忍地、在他面前,亲手撕个粉碎!
无论是他的长生大梦,还是他最完美的作品!
我都要……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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