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真千金她马甲炸了 > 第2章 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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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瑶那娇柔的尾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得意,像细小的绒毛,轻轻拂过花厅里凝滞的空气。

剧烈的咳嗽终于稍稍平息了些,只剩下压抑不住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她依旧弯着腰,用手捂着嘴,肩膀微微颤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低垂的视线里,是金砖地面映出的自己模糊而狼狈的影子,还有那双沾满泥污、露出脚趾的破旧布鞋。

主位上,王氏放下了手中的青花缠枝莲纹茶盏。杯底与紫檀木桌面轻轻磕碰,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脆响,在这寂静的花厅里格外清晰。她终于抬起眼皮,目光如同两块沉甸甸的、浸透了冰水的秤砣,缓慢而精准地落在厅中那抹瑟缩的身影上。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骨肉重逢应有的温情或激动,只有审视,估量,以及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从眼角眉梢透出的不耐。像是在看一件不得不接收、却又嫌恶其污秽碍眼的旧物。

“回来了就好。”王氏的声音响起,平淡得像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涟漪,“瑶儿心善,你莫要多心。”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身褴褛衣衫和蜡黄病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只是你这身子……确实不成样子。侯府规矩大,不比乡下随意,你这般病气恹恹的,若是冲撞了前来拜访的贵人,那便是阖府的罪过。”

她的视线转向侍立在侧的李婆子,语气不容置疑:“李妈妈,带大小姐去‘静心苑’安置。稍后请府里张大夫过来仔细瞧瞧。好生将养着,”王氏的目光重新落回厅中,加重了语气,“无事……莫要出来随意走动,免得过了病气给旁人。”

“静心苑”。

这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铁钉,无声地楔入空气。侯府最偏远、最靠近后角门的小院。据说早年是堆放杂物的库房,后来虽稍作修葺,也依旧荒僻冷清,紧邻着府外那条终年弥漫着污糟气味的后巷。与其说是安置,不如说是放逐,是画地为牢。

“是,夫人。”李婆子垂首应道,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她走到依旧佝偻着的身影旁,没有搀扶的意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大小姐,请随老奴来。”

“咳咳……”又是一阵压抑的低咳。她像是被这声音惊醒,吃力地、缓缓地直起一点腰身,但脊背依旧佝偻得厉害。蜡黄的脸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抬了抬,目光空洞地扫过李婆子刻板的脸,又飞快地垂下,落在自己的鞋尖上。

迈步时,脚步虚浮,踉跄了一下,身体猛地向前倾去。旁边的仆役下意识想扶,却被李婆子一个眼神制止了。她就那样毫无支撑地晃了晃,险险站稳,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紧了肩上的破包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这小小的插曲,惹得花厅侍立的几个年轻小丫鬟,终于忍不住发出一阵极力压抑的、细碎又清晰的嗤笑声。那笑声像针尖,扎在凝滞的空气里。

沈瑶端起手边那盏温热的茶水,用杯盖优雅地撇了撇并不存在的浮沫,红润的唇角微微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天真又无辜的弧度,眼底深处,却分明漾开一丝毫不掩饰的、属于胜利者的愉悦光芒。

就在她几乎要随着李婆子挪出这令人窒息的花厅时——

“慢着。”

王氏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淀在岁月里的威严,清晰地穿透了空气。

她佝偻的身影顿住了,脚步停在原地。身体似乎更僵硬了几分,低垂的视线牢牢锁在自己那双破旧的鞋上。

“既入了侯府的门,”王氏的声音平平地传过来,像在宣读一份早已拟定好的、无关紧要的文书,“过去的粗鄙名字,就不必再用了。免得污了侯府的门楣,也省得外人听着笑话。”她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目光落在袅袅升起的茶雾上,语气淡漠,“侯爷的意思,赐名‘沈霜’。霜雪的霜。望你知晓冷暖,安分守己,莫要辜负了这份恩典。”

沈霜。

霜雪之霜。冰冷,肃杀,卑微,易逝。一个被随意抛掷、带着鲜明烙印的符号,一个无声的警示,时刻提醒着她的“位置”和“本分”。

藏在破旧袖口里的手指,指甲早已深深掐进了掌心那块早已结痂的旧伤疤里。尖锐的刺痛感瞬间炸开,沿着手臂蔓延,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的麻木,压过了喉咙里因剧烈咳嗽和翻涌的恨意而涌上的腥甜。那腥甜被强行咽了回去,只在喉间留下火烧火燎的苦涩。

没有抬头,没有回应。只是那本就佝偻的脊背,似乎又往下沉了一分,瘦削的肩膀也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起来,无声地昭示着这具破败身体所能承受的屈辱与虚弱。

“谢……夫人赐名。”声音嘶哑微弱,如同蚊蚋,湮灭在花厅里浮动着的、暖融融的熏香气息里,几乎听不真切。

李婆子像是终于完成了任务,不耐烦地伸手,虚虚扯了一下她的袖口:“走吧,霜姑娘。”

她顺从地被那一点微弱的力道带着,脚步虚浮地、艰难地挪动起来。像一具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的、残破的木偶,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影子,挪出这金碧辉煌、熏香暖融、却令人窒息的牢笼。

身后,沈瑶那娇柔婉转、带着一丝甜腻尾音的话语,如同附骨之疽,清晰地追了过来:

“母亲,姐姐的名字……真好听呢。霜儿姐姐,妹妹改日再去看你呀。”

那声音里的恶意,如同淬了蜜的毒针,无声地刺入背脊。

***

侧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花厅里最后一丝暖意和光亮。李婆子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脚步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穿过几条更为幽暗僻静的抄手游廊,廊下的灯笼稀疏,光线昏黄,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空气里那股深宅大院特有的、混合着陈腐与熏香的味道,被一种更为浓重的湿冷和荒芜气息所取代。

越走越偏,越走越静。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回廊里空洞地回响。

终于,在一处几乎被茂密藤蔓遮蔽的月洞门前,李婆子停下了脚步。门楣上方挂着一块小小的、字迹都有些模糊的匾额——静心苑。藤蔓的枝叶缠绕其上,更添几分颓败。

李婆子从腰间摸出一把沉甸甸的黄铜钥匙,插进锁孔,费力地转动了几下。“咔哒”一声,锁开了。她伸手用力一推。

“吱呀——嘎——”

沉重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呻吟,向内缓缓打开。一股浓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霉味混合着尘土的气息,如同尘封已久的坟墓被突然掘开,猛地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痒,忍不住又是一阵压抑的低咳。

李婆子像是早有预料,迅速用手帕掩住了口鼻,皱着眉,往旁边退开一步,仿佛连多吸入一口这里的空气都觉得晦气。

“霜姑娘,地方到了。自己收拾吧。”她的声音隔着帕子,显得更加模糊和刻板,目光扫过院内,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缺什么少什么,去找后角门的张婆子说一声。不过府里规矩大,月例份例自有定数,别想些有的没的。”她顿了顿,补充道,“张大夫晚些时候会过来瞧你。”说完,像是完成了最后的任务,也不等回应,转身就走。沉重的院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用力关上。紧接着,是铜锁落下的、冰冷而清晰的“咔哒”声。

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小院里死一般的寂静瞬间笼罩下来。只有风吹过高墙外枯树的呜咽,和院内荒草丛中不知名虫豸时断时续的鸣叫。

她站在门内,背对着紧闭的院门。脸上那一路维持的怯懦、病容、卑微,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直佝偻着的脊背,一寸一寸,缓慢而稳定地挺直。那瞬间,仿佛有一根无形的脊梁,撑起了这具看似破败不堪的身躯。

她缓缓转过身。那双一直低垂时布满血丝、浑浊无神、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眼睛,此刻抬起,清亮、锐利,如同沉入寒潭底部、被流水洗练过的黑色玉石,冷冷地扫视着这个被赐予她的“静心”之地。

院子极小,方方正正,一目了然。荒草几乎长到了膝盖高,在暮色晚风中簌簌摇曳,枯黄一片,透着深秋的萧索。几间低矮的厢房歪斜地簇拥在院子一角,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灰黑粗糙的砖石,像是久病之人溃烂的皮肤。唯一的一口水井,井沿上覆盖着厚厚的、滑腻腻的青苔,井绳朽烂不堪,软塌塌地垂在井口,仿佛一碰就会断裂。

角落堆积着一些不知何年何月丢弃的破烂杂物:缺了腿的矮凳、散了架的藤筐、几块腐朽的木板,都被厚厚的灰尘和蛛网覆盖着,像被遗忘的尸骸。

很好。

偏僻,荒凉,无人问津。连空气都透着腐朽和被遗忘的气息。这正是她此刻需要的。

腹中那股阴寒的毒伤并未痊愈,如同跗骨之蛆,蛰伏在深处,此刻仿佛被这院落的死寂所触动,又开始隐隐作痛,丝丝缕缕的寒气沿着经脉蔓延,带来细微的刺痛。她微微蹙了下眉,目光落在唯一一间看起来勉强能遮风挡雨的厢房门口。

推开门,一股更浓重的灰尘味扑面而来。光线昏暗,只有一扇蒙着厚厚灰尘的小窗,勉强透进一点暮色。屋内陈设简陋到近乎空荡:一张铺着破旧草席的木板床,一张缺了一条腿、用石块垫着的破旧木桌,一把歪斜得几乎无法坐稳的凳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墙角堆着厚厚的蛛网,地面也积着一层浮灰。

她反手关上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吱呀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门一关,屋内更暗了。

没有理会满屋的灰尘和简陋,她径直走向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那里堆着一些前任“住户”——或许只是堆放杂物时遗留下的破麻袋和烂木箱。她蹲下身,动作间牵扯到身上尚未痊愈的鞭伤,带来一阵闷痛。她面不改色,伸手拨开厚厚的灰尘和缠绕的蛛网,手指精准地探入墙角一块松动的青砖缝隙里。

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约莫指甲盖大小的细小物件。触感温润,非金非玉。

她将它拿了出来。借着窗外透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看清了手中的东西——一枚毫不起眼的黑色小石子。表面光滑,颜色沉暗,几乎能融入夜色。只有对着光时,隐约能看到内部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流动的暗纹。

这是“夜枭”最高级别的紧急联络信物——墨鸦瞳。它的存在和使用方法,只掌握在核心成员手中。

她走到那扇蒙尘的小窗前。窗纸早已破败不堪,其中有一块被雨水侵蚀得格外严重,形成了一个铜钱大小的破洞。透过破洞望出去,外面正对着侯府那堵高高的、光秃秃的后墙。墙外,便是那条肮脏的后巷。此刻暮色渐深,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模糊的叫卖或犬吠。

她将墨鸦瞳凑到那个小小的破洞前,指尖捏着石子,对着天际最后一点黯淡的灰白暮光,手腕极其稳定地、缓缓转动了一个特定的角度。

一道极其微弱、近乎无形的幽光,瞬间从石子内部折射出去!那光芒快如流星,一闪即逝,精准无比地投向巷子对面一处不起眼的、废弃商铺二楼紧闭的窗棂缝隙。

光,消失了。快得仿佛只是人眼的错觉。

信息已发出:蛰伏的凤凰,已归巢。

做完这一切,她将墨鸦瞳重新藏回那块松动的青砖后,小心地恢复原状。仿佛完成了一个极其平常的动作。

然而,就在她直起身的瞬间,腹中那股因强行压制而蠢蠢欲动的阴寒毒气骤然加剧!一股冰冷刺骨的绞痛猛地从小腹深处炸开,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在脏腑内疯狂穿刺!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眼前阵阵发黑。她扶着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土墙,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布满灰尘的地上,急促地喘息着,对抗着那阵突如其来的、几乎要将人撕裂的剧痛。

窗外的暮色彻底沉了下去,房间里陷入一片昏暗的混沌。只有她压抑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

“呜……呜……”

一阵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呜咽声,极其轻微地,从窗外荒草丛生的院子里传了进来。

她靠在冰冷的墙角,喘息未定,凝神听了片刻。那呜咽声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和绝望,不像是风声。

扶着冰冷的墙壁,她有些艰难地站起身,腹中的绞痛尚未完全平息,每一步都牵扯着痛楚。她走到门边,再次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暮色四合,小院里光线昏暗。呜咽声是从院角那堆半人高的枯草丛里传出的。枯草在微微晃动。

她拨开枯黄干硬的草梗,走了进去。

草堆深处,蜷缩着一只半大的土黄色瘦狗。它的皮毛脏污打结,沾满了草屑和泥块。

一条后腿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被人用重物生生打断的。伤口处皮肉翻卷,已经溃烂发黑,爬满了嗡嗡作响的绿头苍蝇,散发出一股腐臭的气味。

腹部瘪瘪的,肋骨根根分明地凸起。它听到动静,惊恐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绝望,喉咙里发出威胁般的低吼,挣扎着想往更深的草堆里躲,却因为断腿的剧痛而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地颤抖着,发出更凄惨的呜咽。

这大概是被府里哪个顽劣的小厮随意打伤后,丢弃在这荒僻角落自生自灭的可怜虫。

她蹲下身,无视它惊恐的呜咽和龇出的并不锋利的尖牙,目光落在它断腿的溃烂伤口和干瘪的腹部,又扫过它干裂的鼻头和黯淡无光的皮毛。腹中的绞痛还在隐隐作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旧伤。她沉默地看着它,看了几秒,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

然后,她伸出手。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直接避开了它伤腿的剧痛处,一把扼住了它瘦骨嶙峋的下颌,迫使它不得不张开嘴。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伤口腐臭和饥饿的口腔恶臭扑面而来。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另一只手迅速探入怀中那个破旧的小包袱里摸索。

包袱里东西极少。只有几件同样破旧、打满补丁的换洗衣物,一个硬邦邦的、只剩下小半块的粗面饼子。她的手指在衣物夹层里抠索片刻,捻出了几片干枯发皱、颜色灰暗的草叶碎片。这是在城外破庙附近随手揪的几株最常见、最不起眼的野草——鬼针草(清热消肿,外用)、地锦草(止血生肌,外用)、还有一点点残留的蒲公英根(清热解毒,内服)。

对付这狗的外伤感染和内里亏虚,勉强凑合。

她捏着那几片干枯的草叶,在掌心用力搓揉碾碎。动作间牵扯到身上的鞭伤,一阵闷痛,额角的冷汗又密了一层。腹中毒伤的寒气也趁机肆虐,喉咙里那股熟悉的腥甜再次涌上。她强行咽下,将碾成碎末的草叶混合了一点唾沫,捏成了几个小小的、带着泥土和青草苦涩气味的药泥丸子。

不顾瘦狗惊恐虚弱的挣扎和试图咬合的嘴,她用另一只手捏开它的下颌,将那几个小小的药泥丸子硬塞了进去。狗呜咽着,本能地想要吐出来。她迅速捂住它的嘴,手指卡在它的齿间,强迫它吞咽下去。接着,又将剩下的药泥仔细地、用力地按压在它那条断腿的溃烂伤口处,试图覆盖住那些蠕动的蛆虫和腐烂的皮肉。

做完这一切,她已经有些脱力。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额发被冷汗浸湿,黏在蜡黄的脸颊上。那只瘦狗被她放开后,蜷缩在几步远的草堆里,警惕又虚弱地看着她,不再低吼,只是发出更加粗重的、带着痛苦的喘息声。

暮色彻底吞噬了小院。荒芜的院落里,一人一狗,各自蜷缩在冰冷的角落。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吝啬地涂抹在剥落的墙皮和摇曳的枯草尖上,很快便消失殆尽。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只有风声穿过荒草,以及狗粗重痛苦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很漫长。院门外,终于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的、生涩的转动声,紧接着是李婆子那毫无温度、穿透门板的声音:

“霜姑娘?张大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