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究是停了。
破庙的残檐滴答着水珠,敲打着地面小小的水洼,声音空洞而寂寥。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泥土腥气和草木腐烂的味道,混着干草堆里挥之不去的霉味。
草堆里蜷缩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
沈霜(此时尚无此名)缓缓睁开眼。视线先是模糊,好一会儿才凝聚起来,落在头顶那片被雨水浸透、朽烂不堪的庙顶椽木上。天光从巨大的破洞里漏下来,惨淡地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身上无处不在的疼痛,像无数细小的针,随着意识的清醒,密密麻麻地扎进骨头缝里。鞭痕在粗布衣衫下火辣辣地灼烧,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胸口和后背的伤。但更深的寒意,盘踞在小腹深处,像一条蛰伏的毒蛇,缓慢地释放着阴冷的绞痛。
那是沈瑶亲手灌下的“暖身汤”。
喉咙里干涸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铁锈味。她费力地偏过头,目光落在身侧不远处。
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瓦片,静静躺在湿漉漉的草梗间。昨夜,就是它硌醒了濒死的意识,被自己死死攥在掌心,那新鲜的刺痛感,曾是唯一对抗无边黑暗和彻骨冰寒的锚点。
她看着那块瓦片,看了很久。眼神起初是涣散的,如同蒙尘的古井,映不出任何光彩。渐渐地,那井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沉淀下来,凝聚成一点微不可察的幽光。
不能死。
这个念头,比昨夜更加清晰,不再是求生的本能嘶吼,而是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确认。
手指动了动,牵扯到身上的伤口,带来一阵闷痛。她吸了一口气,那带着霉味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激得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眼前阵阵发黑,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咳声在空寂的破庙里回荡,显得格外虚弱和孤单。
半晌,咳嗽才渐渐平息。她喘息着,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用尽力气,慢慢抬起一只手,摸索着探向腰后。指尖触碰到粗布衣衫下那道狰狞鞭痕的边缘,火辣辣的痛。她没有停顿,反而更用力地,一点点撕开那早已被血和泥浆浸透、板结发硬的里衣下摆。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冰冷的空气骤然接触到皮肤,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她侧过头,借着从天顶破洞泄下的、微弱的天光,看向自己的后腰。
鞭痕斜下方,一处隐秘的腰窝里。
肌肤的触感细腻平滑,与周围饱受摧残的皮肤截然不同。那里,静静地烙印着一只凤凰的印记。并非刺青,而是从血肉中生长出来的殷红,线条流畅而古朴,尾羽舒展,带着一种沉睡的、古老而磅礴的威仪。此刻,在黯淡的光线下,它仿佛收敛了所有神异,只余下淡淡的、温热的触感。
指尖轻轻拂过那处温热,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暖流,极其微弱地,从印记处散开,丝丝缕缕地渗入四肢百骸,竟奇异地暂时压下了几分腹中那蚀骨的阴寒绞痛。
凤凰浴血。
她闭上眼,感受着那一点微弱的暖意与身体深处刺骨的寒毒对抗。再睁开时,眼底那点幽光,似乎凝实了一分。
日子,在疼痛、寒冷和与体内毒性的微弱对抗中,缓慢地爬行。
靠着破庙角落里积存的、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半坛浑浊雨水,靠着偶尔能抓到的、行动迟缓的虫子,靠着在破庙附近艰难寻到的、几株最不起眼的苦草根茎嚼碎咽下,她熬过了一天又一天。
身上的鞭伤在缓慢地结痂,又被新的动作撕裂,反反复复。腹中的寒毒像跗骨之蛆,时强时弱,但每一次发作,都让她如同在冰窟中沉浮,冷得牙齿打颤,浑身僵硬。她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相对干燥些的草堆角落里,节省着每一分力气,像一株在绝境中顽强扎根的野草,沉默地对抗着死亡。
偶尔有附近村落的孩子或流浪汉经过破庙,看到她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都吓得远远避开,甚至朝里面扔石子。她只是闭着眼,一动不动,仿佛真的只是一具等待腐朽的尸体。
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石子砸在身上带来的疼痛,都在提醒着她:活着。
时间,失去了明确的意义。直到某一天,破庙外的小路上,响起了不同于往日行人或流浪汉的、整齐的马蹄声和车轮碾压路面的辘辘声。
声音在破庙门口停下。
她蜷缩在阴影里,眼皮微微掀开一条缝隙。逆着光,看到几个穿着体面、但神情倨傲的仆役模样的人站在门口,为首的是一个穿着深色绸布褂子的中年管事,正用手帕捂着鼻子,皱着眉打量着破庙内部。
“啧,这地方能住人?”管事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夫人也是心善,竟还想着把这流落在外的……接回去。”
“李管事,人……就在那儿?”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小厮,指着她藏身的角落,声音有些发怵。
李管事眯着眼,借着门口的光线,勉强看清了草堆里那团模糊的人影。衣衫褴褛,头发板结成一绺绺,沾满了草屑泥土,蜷缩着,一动不动,散发着难以形容的馊臭味。
“喂!”李管事提高声音,带着命令的口吻,“还能喘气吗?侯府派人来接你了!”
草堆里的人影,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
李管事眉头皱得更紧,像看什么脏东西:“真是晦气!你们两个,进去看看,还有气的话,就拖出来!夫人吩咐了,得带个活的回去,别死在半道上!”他退后两步,用手帕更用力地捂住口鼻。
两个身材粗壮的仆役应了一声,脸上也带着嫌恶,踌躇了一下,才捏着鼻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庙里的泥泞积水,朝草堆走去。
粗鲁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触碰到尚未愈合的鞭伤,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她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还有气!轻点!夫人要活的!”李管事在门口不耐烦地喊道。
她被半拖半拽地拉出了草堆,暴露在门口的光线下。刺目的阳光让她下意识地闭紧了双眼,身体因为虚弱和骤然的光线刺激而摇摇欲坠。她低着头,枯槁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瘦削尖刻的下巴和布满污垢的脖颈。
两个仆役架着她,像拖着一袋没有生命的货物,踉跄着走向停在庙外的、一辆看起来颇为简陋的青布小马车。车厢里散发着淡淡的霉味,铺着一层薄薄的、同样半旧的褥子。
她被几乎是扔了进去,身体重重地撞在硬邦邦的车厢壁上,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闷痛。她蜷缩在车厢角落,把自己缩得更小,像一只受惊的、伤痕累累的小兽。
马车门被“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李管事嫌恶的抱怨声:“赶紧走!真是晦气死了!回去得好好洗洗!”
车轮碾过雨后泥泞的道路,开始颠簸前行。每一次颠簸,都像有无数根针在她身上扎。她紧闭着眼,忍受着身体的痛苦和车厢的摇晃。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块早已结痂的旧伤疤里。
侯府……
沈瑶……
王氏……
这几个词,像冰冷的石块,沉甸甸地压在她早已麻木的心口。那沉埋了三个月的恨意,并未因身体的极度虚弱而消失,反而在这颠簸的马车里,在每一次牵动伤口的疼痛中,如同被唤醒的岩浆,在冰冷的外壳下,缓慢地、无声地翻涌着。
马车不知行驶了多久。窗外透入的光线,从明亮到昏黄,最后只剩下马车角上挂着的、一盏气死风灯摇晃出的微弱光影。
她一直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真的睡着了,或者已经死去。只有偶尔身体因颠簸而无法抑制的颤抖,和低不可闻的、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咳嗽声,证明她还活着。
终于,在暮色四合之时,颠簸停止了。
车帘被粗暴地掀开,李管事那张刻薄的脸再次出现,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显不耐:“到了!下来!”
她缓缓睁开眼,眼神依旧空洞,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茫然。借着灯光,看到马车停在了一扇高大的、紧闭的朱红侧门前。门楣上,“定远侯府”四个烫金大字在灯笼光下若隐若现,透着一股无声的威严和压迫感。
两个仆役再次架起她。双脚踩在冰凉坚硬的青石地面上,虚浮得几乎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高耸的院墙和紧闭的侧门,像在仰望一座巨大的、沉默的牢笼。
李管事上前,用一种特定的节奏,叩响了侧门上的铜环。
“吱呀——”
沉重的侧门,向内缓缓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门内透出比门外明亮许多的光线,还有一股混合着熏香、食物和某种说不清的、属于深宅大院特有的沉闷气息。
一个穿着体面些的婆子探出头来,正是李婆子。她那张脸保养得比李管事好一些,但眼神里的精明和冷淡如出一辙。她先是扫了一眼门外的李管事,然后目光就落在了被架着的、狼狈不堪的人影身上。
那目光,像审视一件物品,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和估量。从上到下,从那身破得几乎无法蔽体的粗布衣裙,到沾满泥污、露出脚趾的破旧布鞋,再到那张被枯槁头发遮住大半、只隐约可见蜡黄病容的脸。
“啧。”李婆子撇了撇嘴,像是怕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往门内退了小半步,让开通道,声音平板无波,“就是她?那个……从乡下接回来的?”语气里的轻蔑,比深秋的夜风更凉薄,“进来吧。夫人等着呢。”
侧门内,是一条狭窄幽深的夹道。青石板铺就的地面,缝隙里长着湿滑的青苔。高墙耸立,隔绝了外面的天光,只有墙头每隔一段距离悬挂的气死风灯,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
空气里那股属于侯府的、混合着各种香料和陈腐气息的味道更浓了,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与破庙里的泥土草木腥气、与马车里的霉味,都截然不同。这是一种沉淀了太多岁月、太多秘密、太多富贵也太多冷漠的味道。
她被那两个仆役几乎是架着,拖过了门槛。沉重的侧门在身后“哐当”一声,紧紧关闭,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属于“自由”的空气。
李婆子已经转身走在前面,脚步不快不慢,裙摆几乎纹丝不动。她低着头,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
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倚在身旁仆役的手臂上,才勉强没有摔倒。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在这寂静的夹道里格外清晰。也能听到前面李婆子鼻腔里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嗤声。
夹道很长,弯弯曲曲,仿佛没有尽头。灯光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投射在高高的墙壁上,如同幢幢鬼影。只有脚下青石板的冰冷触感,和空气中越来越浓郁的熏香气味,提醒着她身处何方。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个开阔了许多的庭院。灯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昼。雕梁画栋,回廊曲折,远处隐约可见飞檐翘角,气派非凡。空气里的熏香味道更浓了,还夹杂着清雅的茶香和若有似无的花香。
李婆子脚步不停,引着她穿过庭院,走向正前方一座灯火辉煌、气宇轩昂的花厅。花厅门口侍立着几个穿着同样体面、低眉顺眼的丫鬟。
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轻柔婉转、如同莺啼般的笑声,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和愉悦。
“母亲,您瞧这支簪子,太子殿下今日赏的,说是南海进贡的珍珠呢,颗颗圆润生光……”
李婆子在花厅门口停下,微微躬身,声音不高不低,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夫人,二小姐,人带到了。”
花厅内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被仆役架着,几乎是半推半搡地送进了灯火通明的花厅中央。骤然明亮的光线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厅堂很大,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金砖,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狼狈渺小的身影。昂贵的紫檀木家具泛着沉稳温润的光泽,博古架上陈设着玉器古玩,墙上挂着名家字画。空气中浮动着清雅昂贵的熏香味道。
主位上,端坐着一位中年美妇。一身华贵的绛紫色锦缎衣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点翠金凤,耳垂上坠着明珠,保养得宜的脸上没什么明显的表情,眼神却锐利如刀,正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茶碗里的浮沫。正是定远侯夫人王氏。
下首,坐着一位盛装少女。粉霞色云锦宫装,裙摆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折枝玉兰,在灯光下流光溢彩。发间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微微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一张脸生得极是娇美,肌肤胜雪,杏眼桃腮,此刻正微微侧着头,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丝居高临下的探究,打量着被推进来的她。
嘴角噙着一抹天真又娇憨的笑意,正是沈瑶。
厅内侍立的丫鬟仆妇们,目光也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那些目光,像无数根无形的针,密密地扎过来,带着审视,带着好奇,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鄙夷。
她站在厅堂中央,离那对母女有一段距离。身上的粗布衣衫沾满了泥污和草屑,散发着与这华丽厅堂格格不入的馊臭味。
枯槁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蜡黄的脸,只露出一双疲惫无神、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身体微微佝偻着,不住地发着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支撑不住散架。一只手紧紧抓着肩上那个同样破旧肮脏的小包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巨大的反差,让她像一个误闯入华美宫殿的、肮脏的乞丐。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的咳嗽,适时地爆发出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她慌忙用手捂住嘴,身体颤抖着弯下去,显得更加脆弱不堪,摇摇欲坠。
“呀!”沈瑶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咳嗽声吓了一跳,小手掩着娇嫩的唇瓣,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她那双漂亮的杏眼微微睁大,看向王氏,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母亲,这便是……那位流落在外的姐姐?怎的……病成这样?”
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目光重新落回那个佝偻咳嗽的身影上,带着一种天真无邪的审视,像是在看一件新奇又有些令人不适的玩意儿,声音娇柔依旧,尾音微微上扬:
“女儿瞧着……倒像是我们侯府后厨烧火的王嬷嬷,病着的时候也是这般……”她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补救,脸上却依旧带着那抹无辜又甜美的笑意,看向那个咳嗽不止的身影,“啊,瑶儿失言了!姐姐勿怪,瑶儿只是……只是心疼姐姐,一路风尘仆仆,定是吃了许多苦头。”
烧火的王嬷嬷?
呵。
她依旧捂着嘴,剧烈的咳嗽掩盖了所有表情,也掩盖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的幽光。喉咙里火烧火燎,那被暂时压下的阴寒毒气,似乎因为这刻意的羞辱和厅内沉闷的空气,又开始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