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庆祝其实比王海邦还要更早一些接到老头的电话。
老头自称胡正雄。童庆祝听老头讲完他和贝英巧的事，半晌说不上话来。这可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啊，这个贝英巧，怎么就惹出了这么一个人呢？当然，恋爱自由，孤寡老人也可以有自己的感情生活。对这一点，童庆祝是理解的。但这事发生在贝英巧身上，就多少有点离奇了。
先前，他还和柳鹤翔拿着贝英巧的材料，跑到分管县领导那里，信誓旦旦地说贝英巧是一个典范呢。他们在县领导那里分析，这个典范的意义有三：第一，这是一个自愿践行绿色殡葬理念的人。第二，这是一个道德高尚、有益乡邻的老人。当柳鹤翔以当事人的口，说了当年贝英巧在丁公村开公路的壮举时，县领导的眼神都明显不一样了。第三，这是一个对家庭很忠实的人。虽则对这一种忠实，他们也有过不同看法，但归结起来，总归是一个在社会上没有闲言碎语的人。
凭借这三点，分管县领导已经答应，等贝英巧海葬那一天，他将出席仪式并致辞。对柳鹤翔和童庆祝来说，分管县领导的首肯，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哪想，现在冒出来一个胡正雄。对胡正雄，童庆祝的态度是明确的。在电话里，他就直接说：“我想，你没这个必要来了。这个人已经去世了。再者，我们工作也很忙，没有时间接待你。我希望你节哀顺变，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胡正雄的态度比他更明确：“我会来的。如果你没时间接待，我就在你们养老院门口看看。另外，我希望你能给我她侄子的手机号，我有话跟他说。当然，如果你觉得不方便也没关系，我自己另外想办法。”
“那你就自己想办法吧。”童庆祝挂了电话。
他算听出来了，这个胡正雄，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来了。
来者不善呀。不过，他要找王海邦，就让他先找去吧。他倒也想看看，王海邦他们怎么对这个胡正雄。最好，王海邦直接把这个人接来，又打发走了，静悄悄的，不弄出一点动静。但万一要是弄出动静嘛……当然，人家来，一不犯法，二来，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个寂寞的老头，找了一个同样寂寞的小老太太，聊了聊天。现在，老头来了。清汤淡水的故事。
可贝英巧太清汤了。只要有一点油盐进去，都可以让人加油添醋的。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死者也就罢了，可现在她是养老院想树立的典型。
典型是容不得人加油添醋的。她已经不是她自己了。她属于更多人。
对这一点，童庆祝也委婉地跟胡正雄提过。但胡正雄一门心思要来，根本不听他的话，甚至，胡正雄还说：“如果你们给她举办海葬仪式，刚好，我也来参加。我还可以当发言嘉宾。”
听听，有这样的人吗？他不仅要来，还要把他们的事大讲特讲呢。这就是一个不稳定因素。他还在犹豫这件事，该不该知会柳鹤翔一声，让他也有个心理准备。
但胡正雄大架还没有光临，他又觉得这时候去讲，还为时尚早。虽说柳鹤翔和他是老同学老朋友，但毕竟上下有别，人家毕竟是分管他的副局长。公事公办，该瞒还得先瞒瞒。
童庆祝因此也揣着心事，整日竖着耳朵听养老院外边的风吹草动。提着心眼儿，只怕下一刻，门口就闯进来一个胡正雄，在那里对着老人们，哇啦哇啦说他和贝英巧的事。
不想，没等来胡正雄，倒等来了贝英洪。贝英洪几乎是闯进养老院的。
“好大的胆子，是哪个畜生干的。我都不知道，就把我姐姐谋害掉了。你们真是狗胆包天了。历朝历代，都没有这样的事。我娘家人都不点头，你们就敢把人拉去烧掉。”贝英洪站在养老院的院子里，一声声呼喊，马上就引来了闲着的老人们。
童庆祝一想，坏了。工作疏忽，还真把这主给漏掉了。
贝英巧的档案，他是见过的，亲人那里，填了一个贝英洪，是同母异父的弟弟。但两人没什么往来，在童庆祝的印象中，这个弟弟从来没有来过。甚至，有一次贝英巧病重，养老院给他弟弟打电话。那头还冲工作人员骂了一顿，说什么入了养老院，就是国家的人了，吃穿用住看病，都得由养老院来，他是不来看的。
后面说起来，贝英巧自己也说：“以后都不用给他打电话，这一世我们姐弟情分用完了。”
有这一段故事，再加上王海邦那边，把诸事都料理得很好。童庆祝自己也忙着养老院和工厂被拆的事情，一时也就没告诉贝英洪。不知道这个贝英洪从哪里得来了消息，现在杀上门来兴师问罪了。
童庆祝赶紧把这位爷引到自己的办公室，给他倒了茶水，说了贝英巧往生前的一些情况，以及以后的一些打算。贝英洪听完，脸上神色才缓下来，说：“领导，你们为我姐做了很多事情，我是知道的。但你们不告诉我一声，这事就说不过去了。怎么说，我们也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你们要怎么弄，我都听政府的。但我看一眼我姐，总没错吧。你们也是有兄弟姐妹的人。”
贝英洪这时说得在情在理，倒叫童庆祝有些惭愧起来，觉得确实是自己工作疏忽了。
童庆祝不语。贝英洪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又说：“领导，我姐不在了。她留下来的东西，也该给我一份。这没错吧？”
童庆祝突然听明白了。这个贝英洪，还真藏不住话，这才说两句呢，就说出自己的真正来意了。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养老院院长，对这种情况，也是见识过的。一些孤寡老人的亲戚，活着的时候没个影，等人不在了，分遗产时，他们全出动了。为了三五百块钱，闹得不可开交的，也不是没见过。眼下这个贝英洪，就是分遗产来了。
“理是这个理。我想，你可以找王平山、王海邦他们商量，要是你一起承担一些费用，我想他们也是愿意分遗产给你的。”童庆祝说。
“那不行。我姐已经嫁到他们家去了，那她的丧葬费用，就该是他们家出的。再说，领导，你是知道的，我姐这么多年受的苦，还不都是他们家造成的。”贝英洪说。
“这些话，你和他们说去吧。我这里说了也没用。怎么分她的遗产的事，是你们的家事，我不便多说。”童庆祝说。明白了他的来意，童庆祝就厌烦起来。
“哎，领导。这事还得你帮忙出面才好，王平山他们不好说话。我是硬柴撬猪粪的人，跟他们说不到一处去。所以这次，我来找你们领导，也是这个意思。”贝英洪说。
“我说不了这事。”童庆祝说。他几乎要跳起来把他轰出去了。
“好嘛。这可是你说的，这事你帮不了是吧。行，我找县政府去。我就不信没人管得了你们。”贝英洪说。
“随你便。”童庆祝说。对这样胡搅蛮缠的人，他知道他软不得。软一次，就是没玩没了的纠缠。现在还没到算遗产的时候呢，指不定到时候，他还会闹出什么事来。
“好。我们走着瞧。领导，我们走着瞧。”贝英洪出门，还不忘在童庆祝门口吐了一口痰。
“我！”童庆祝站起来，差点要冲出去骂娘。还好手机这时候响了起来。
童庆祝接了电话，是王海邦打来的。
“童院，现在方不方便电话？”王海邦问。
童庆祝心想，来了。该说胡正雄的事了。
果然，确定方便说话后。王海邦开门见山，提到了胡正雄，“有一个情况，跟你通个气。就是我大娘生前，电话聊了一个老头。”
王海邦把胡正雄的事说了一遍，童庆祝比对了一遍，大致差不离。
“现在，他正准备过来。我的意思是，我们都不要承认这件事情，也不要见面，就当这个人在胡说八道。如果他来你这边，你告诉我一声，我安排人，把他弄走。”王海邦说。
“老弟，不瞒你说，这个人现在也联系我了。我的意思也是这样，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不要再让他来张扬了。不然，小地方的人，口舌多。闲言碎语，说来说去，也不好听。”童庆祝说。
两个人是一个想法，事情就好办多了。在电话里，你来我往，先商量了应对的大原则。
挂了电话，童庆祝长叹一口气。寡妇门前是非多，果然是的。活着没闹出是非，死了也不消停。不过，想想贝英巧凄苦的一生，这死后的动静，是否也是一种补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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