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婕是沿着山路走的。她喝了酒,本来准备海边跳海。但手机掉湖里去了,一时就没了钱。老话说,文钱难倒英雄汉。没有钱,哪里也去不了,就只能跳湖。她在湖边站站,看着湖,又觉得湖边人来人往,跳一半要是给人捞上来,死死不成,跑跑不了,真是面子丢光,就没有往下跳。
后来她又想着被车撞死算了。她故意大摇大摆走在马路中间,想着哪个不开眼的倒霉司机,直接把她撞飞,也就一了百了。哪想那些司机一个个眼睛贼亮,开着车子飕飕从她身边滑过,挨都不挨她一下。
柳鹤翔车开得慢。看到她站在路中间,还停下来,示意她先过去。贝婕顺势就拦了柳鹤翔的车。
她没想到柳鹤翔还真让她上了车。上了车子,她都还是懵头懵脑的,也没想到要去哪里。好在柳鹤翔也没有把她赶下去,他没问出来她的目的地,也就随便她坐着。贝婕乐得清静。坐在车上,看看外面,又看看里面。不一时,车头上放着的松果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七个染得五颜六色的松果。染松果,是贝桥那一带的风俗。贝桥人喜欢把五颜六色的松果扎起来,挂在房梁上,寓示着果物丰盛、平安吉祥。过去贝老实也在房梁上挂过松果。起风的时候,贝婕坐在小屋子里,看着松果荡来荡去,就觉得自己好像也坐了秋千,在那里晃来晃去。
因这几个松果,贝婕和柳鹤翔聊了起来。她没想到柳鹤翔对贝桥这么熟悉,他仅跟她说了几句话,就好像要把她的身世都猜出来了。
贝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担心下一秒,柳鹤翔就若有所悟,“哦,我知道了。你是贝老实家的。”
不,不能这样。不能让人知道她是贝老实的女儿。那个窝囊、老实的石匠,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不想因几句话,就被人牵扯上关系。她感觉到身上一点点热起来,仿佛有一根小小的针,在她身上戳着。每戳一下,就痒一小点。她感觉到车里没法待下去了。
“叔叔停车!我在这里下。”她说。她知道公路边有一条山路通往贝桥。这是一个脱身的好借口。
柳鹤翔终于停了车。看着车开走,消失在视线里,贝婕才慢慢放松下来。眼下只有上山。这条山路她过去没有走过,但听人说过,一直走,就可以走到贝桥。
她也不想到贝桥。她只想走到路上的某一个地方,就在那里找一口水潭,把一切都结束掉。一个女人,在去贝桥的路上死了。她相信,搭她那人会把这些前前后后的事情,都搞明白的。
有了这个见证人,她的报复计划,在山里也可以实施了。等鹤墟人找到她,把她的事在朋友圈里转来转去,他们将发现这件事背后躲着的富林斌。他们将戳着富林斌的脊梁骨,说,瞧这个负心汉。
这一点快感,让她脚步轻松了不少。不觉间,已进入了山中。这些山岭是洞宫余脉,这时正是初夏,到处都是盛开的野花,红的红,白的白,空气里都充满了香味。
贝婕一路走走停停,本想找个水潭,但看来看去,都没有理想的水潭。反正迟早要死,一时也并不太着急。
约摸走了两三个小时,贝婕感到有点乏力了。她找了个地方,坐着休息。这时候,从不远处,隐约传来了人语声。贝婕看时,只见两个身材高挑、皮肤白净的女郎,一个绿衣服,一个青衣服,都是头戴花环、肩披花带、手垮花篮,正向着这边款款而来。两个女郎走近了,挨着贝婕站着,却不说话,只一味笑。
贝婕心下觉得好奇,觉得她们像是画里走出来的。正待问问她们,是不是也是拍短视频的,绿衣女郎却先给了她一束小花,说:“山里野花,给你一束吧。”
“再见吧。”青衣服女郎笑了笑。不等贝婕说话,两个女郎又款款走了。山中小路蜿蜒,两个女郎看起来娇媚,走起路来却快,不一时已过了一个转角。贝婕待要追时,只见前路茫茫,又哪里还有女郎的身影?
“真是怪事。”贝婕自言自语。手里的花束,都是些寻常野花,但细细看时,却又很不相同,仿佛每一片叶子、每一个花瓣,都更透明更清澈。贝婕平白得了花束,阴郁的心情也稍稍开朗了一些。
这时红日西斜,天色渐渐暗下来。贝婕虽早将生死看开了,但想着山里黑黢黢的一片,心里还是有些发毛。看着前面的大山,贝老实小时候跟她讲的那些故事,什么山魈碰着人就哈哈大笑啊、蟒蛇成精天天晚上吞月光啊的,一个个全浮现出来了。贝婕此时才后悔起来,真不该跑到这山里来寻死。
贝婕准备回头,但身后草色苍苍莽莽,也不是什么好走的路。这会儿人在半途,进退不得,才晓得果然山里乾坤大。不免又想,刚才两个女郎往前走,前面必然有村子,眼下天色渐渐暗下来,一个人不好在路上乱走,不如到前面村里,先找个地方休息。这样想着,贝婕赶紧加快了脚步。
这一通乱走,贝婕早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偏偏这一带,岔路又多,虽有田地,却不见村子。贝婕没了法子,只好拣宽敞的路走,只希望在天黑之前,能够找到一个人家。哪料到,她越是找村,就越是找不到村。一直走到月亮高挂,还是不见一个村子。莫说村子,就是鹤墟县山间常见的廊桥、风雨亭也不见一个。
风大了起来。初夏草木葱茏,风吹草木,呼呼作响,有如蛮兽嘶吼咆哮。贝婕不怕死,但怕这隐藏在死后面的,种种传说里的东西。此时,贝老实讲的那些吓人的动物,山魈、蟒蛇、人熊,一个个探头探脑,都从她的心里拱出来了。
“如果你碰到山魈,你千万不要告诉他名字。他对你笑,你也对他笑,笑得比他还大声,他就会跑掉了。”
“人熊怎么办呢?人熊他不吃死人肉。碰到他你就躺在地上,闭住呼吸,他来闻闻你鼻子,没有呼吸。他觉得你死了,他就不吃你了。”
“蟒蛇啊,蟒蛇就糟糕了……”
这些奇奇怪怪的山里动物,每一种都有自己的奇特弱点。贝老实过去给她讲故事时,还顺带教给了她对付的办法。那时候她不过是随便听听,她以为对这些故事,自己早已经忘掉了。哪想到,她又想起来了。
就像贝老实,她以为自己逃离了他的掌控,一个人在外面闯荡,就跟他再也没有关系了。哪想,贝老实早在她身上留下了烙印。这些故事,是这个石匠,一字一句凿到她记忆里的。这一切都表明着,她是贝老实的女儿。
这样想着,贝婕心里充满了悲怆。悲怆在她身上的每一寸骨头、每一滴血、每一块肉、每一根头发丝间横冲直撞,使她暂时忘记了那些暗处的恐惧。悲怆又像烈酒、像燃油,驱使着她沸腾起来,把那“死就死吧”的念头燃烧起来。悲怆使她那双疲惫的脚,充满了力量。她越走越快,连野草割破手背也不看一眼。
这时她看见了一个村子。一个小小的,土黄色的村子,有如一颗星子,镶嵌在暗沉沉的大地上。村子有路灯,就是这路灯,把村子染成土黄色的。贝婕沿着大路往前走,走到一定时候,路分成了两股。一股往上,通往两栋并排土坯房;一股向下,依次挨着三栋房子,每栋都孤零零的,像是一根枝上的三个歪桃子。
贝婕先挨个看了上面两栋房子,都是大门紧锁。沿着后一栋房子边的一条小小水泥石阶,贝婕又到了下面三栋。依次看了,也是大门紧锁。好在中间一栋的锁是开着的,贝婕在门外叫喊了几声,并无人接话。贝婕就不再客气,很容易就开了门。找了灯开关,开了,亮了。屋子里亮堂起来了。
屋子是本地常见的陈设。中间一个大堂,堂上挂一张毛主席像,毛主席像前是一张长条的高脚供桌,供桌前是一张八仙桌。桌上是空的。挨着大堂两侧,左右厢房门前,各放一张木椅子。其余是大小凳子若干,随意放着的。左侧大门后放着一个石臼,石臼上随意搭着一个竹篮子。四周墙壁,再无其他装饰。
贝婕看时,左侧厢房挂了锁。右侧厢房虚掩着。贝婕推门进去开了灯,日光灯把右侧厢房明晃晃亮堂堂的。厢房陈设,就要复杂很多,桌子柜子沙发墙画床铺箱子电视机,各占各的位置,一时看不过来。贝婕只看到了那一张床,床上还堆着棉被。
棉被是用一个塑料袋子罩着的。贝婕揭开袋子,扑面是一股潮霉味。但她已经很疲惫了,此时此刻,有一张床让她休息,就已经是天大的幸福了。贝婕随意铺了床,鞋子也没有脱,就仰面躺在了床上。
她是如此疲惫,甚至眼睛都睁不开了。但那明晃晃的灯光,这时却有一种冷清凄惨的白,照耀得她心里发毛。那被悲怆和疲惫强压下的恐惧,此时又借着清冷的村子和空空的屋子,从她的脊背爬上来了。恐惧是毛绒绒的,像一只长脚蜘蛛在床底爬呀爬。恐惧是乱哄哄的,像四周都有东西朝她看着笑着。恐惧是挨挤挤的,像有妖呀鬼呀狐狸呀野猪啊山魈啊朝她拱来。
贝婕心口砰砰跳,她盼着早一点睡着,但越盼着睡偏偏越清醒。她想着把灯熄灭了,好让自己看不见眼前的东西,但她想到熄灯后那到处流淌的黑,和黑里潜藏着的看不见的东西,手脚就先软了。贝婕在颠颠簸簸的恐惧里迷迷糊糊。约摸到了后半夜,她的肚子也加入到了翻腾的行列。饥饿与恐惧交替着,争夺着她那并不金贵的身体。
贝婕心里喊皇天。今晚到这个地方,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意识到饥饿后,血糖很快就低下去了。她感觉到自己快要死了。她是要跳海的人,现在跳海跳湖都不成,倒饿死在这个没人烟的地方。想到此,她又不免可怜起自己来。毕竟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死了也没人知道的,只是脏了人家这屋子。好在这地方也没人住,那就饿死了吧。
贝婕打定主意,就饿死算了。她这回身上没带着糖,心里明白血糖再低下去,不多久就会昏迷过去的。到那个时候,就什么都不用管了。
但肚子有自己的主意。肚子是不会放过生的希望的,它迫使她挣扎起来,顾不得疲惫,顾不得恐惧和冷清,在门外摘了一些野草苗,拿到厨房,找到一个电炒锅,接水煮了,加了盐,胡乱咽了下去。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