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灵大陆人上人第35章好事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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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子里那棵最老的枯树竟也缠上了几圈褪色的红绸,风一吹,那抹红便无精打采地摇曳,像是借来的喜气,勉强贴在灰扑扑的寨墙上。聋石头站在屋檐下,一身簇新却略显紧绷的靛蓝布衣,粗糙的手无意识地抚过衣襟上笨拙的针脚,那是他自己缝的。院门外,零星几个寨子里的老人张望着,浑浊的眼中藏着挥之不去的疑虑与一丝不敢显露的期盼。偶尔有低语飘过来:“唐家的姑娘啊……真敢嫁过来?”
“爹,”唐英一身红衣,声音却异常平静,轻轻碰了碰父亲的手臂。唐族长高大威严,面容沉毅如磐石,目光扫过聋石头身后那几十个同样高大却眼神憨直的兄弟们,最终沉沉落在聋石头脸上,那目光似有千钧之重。聋石头努力挺直了脊梁,迎上那目光,笨拙而坚定地躬身,用生涩的、几乎难以听清的声音挤出一句:“爹!”
唐族长喉结滚动了一下,终是缓缓点了点头。这点头,重逾千钧。他身后带来的几个唐家寨的汉子,紧绷的神色这才略略松缓了些许。聋石头身后,那三十多个兄弟,眼神依旧懵懂,却本能地感受到某种壁垒被凿开了一道缝隙,笨拙的脸上也慢慢挤出笑容。
聋石头和唐英的婚事,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荡开的速度远超所有人想象。不过数月,又有五个兄弟的名字被媒婆响亮地喊出,他们那憨厚的、常年劳作的身躯,竟也穿上了借来的不甚合体的新衣,懵懵懂懂地被推搡着,走向附近寨子里那些敢于冒险、或家中艰难而不得不赌一把的姑娘面前。每一次迎亲队伍的唢呐声在灰灵山脉的褶皱里响起,都微弱地宣告着一种改变的可能——憨憨一族的血脉,第一次主动向外延伸。接下来的两年,唐族长那张沉毅的脸庞和唐家寨的名望,成了聋石头手中最有力的钥匙。他亲自出面,陪着聋石头一次次拜访邻近那些曾对“憨憨一族”避之唯恐不及的寨子。聋石头不再是孤军奋战,他身后站着整个唐家寨的威势。一桩又一桩亲事艰难地谈成,如同细小的支流终于艰难地汇入了干涸已久的河床。当最后一位兄弟,那个力气最大却最不善言辞的黑牛,也扭捏着牵起一位瘦小但眼神明亮的姑娘的手时,聋石头站在寨子中央那棵如今已抽出几片新叶的老树下,环视着身边三十五个成双成对的身影,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块滚烫的石头,只发出嗬嗬的声响。成了,都成了!三十五个兄弟,三十五个家!
命运似乎格外眷顾这拨开云雾的一族。当唐英临盆那日,聋石头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屋外狭窄的空地上来回走动,每一步都踏得尘土飞扬,指甲深深掐进粗糙的掌心里。一声嘹亮的啼哭骤然撕裂了沉闷的空气,他浑身一震,僵在原地。接生的阿婆抱着襁褓出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近乎难以置信的喜色:“石头!石头!你快看!”
聋石头一步抢上前,颤抖着伸出手。襁褓里的小脸粉嫩饱满,乌溜溜的眼珠正骨碌碌地转着,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一脸胡茬、眼神激动得吓人的陌生男人。那双眼睛,清澈明亮,灵动异常,哪里有一丝一毫族人眼中常见的懵懂与迟滞?聋石头的视线瞬间模糊了,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沿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肆意奔流。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向着苍茫的天空狠狠砸去,砰!砰!砰!黄土地上,留下一个沾着尘土和泪水的印记。
“我们不憨了!不憨了!老天爷啊……你开眼了!”那嘶哑的、饱含血泪的呐喊,一遍遍在寂静的山寨里回荡,撞在每一个竖起耳朵倾听的人心上。寨子活了,仿佛连风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喜悦。唐英抱着被父亲取名“龙大明”的儿子,坐在屋前晒太阳。小家伙壮实得像头小牛犊,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手,去抓聋石头递过来的草编蚂蚱,那眼神里全是机灵劲儿。聋石头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那动作轻柔得与他粗犷的身形格格不入。他抱着龙大明,一步步走向唐家寨。
唐族长亲自迎了出来,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就锁定了外孙。他伸出手,那布满老茧的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碰了碰龙大明粉嫩的脸颊,又小心地捏了捏那小小的、轮廓清晰的耳朵。孩子被碰得痒了,咯咯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在院子里跳跃。唐族长定定地看着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蓝天白云,映着他自己骤然柔和下来的面容。良久,他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声音低沉却带着如释重负的千斤重量:“好…好!英儿,好!孩子好,比什么都好!”
龙大明成了点燃整个山寨的火种。接下来的日子,一个接一个的婴儿降生在这片曾被阴霾笼罩的土地上。晒谷场上,妇女们抱着孩子聚在一起,那些曾低垂着、带着愁苦的头颅此刻高高扬起,彼此指点着、比较着,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亮堂与底气:“看我家二娃这眼睛,滴溜溜转!”“我家丫头会认人了,喊娘喊得可清楚了!”再没有一个孩子,带着那令人心碎的、挥之不去的憨态降临。那缠绕了灰灵山脉憨憨一族不知多少代的血脉魔咒,就在这攀结远亲的春风里,如同冰雪般悄然消融。
龙大明十三岁那年的春天,寨子中央那棵曾经枯死的老树已是枝繁叶茂,绿荫如盖。祠堂里,香烛静静地燃烧着。聋石头将一柄象征着族权的沉重木刀,郑重地交到龙大明手中。少年身姿挺拔如新抽的翠竹,眼神清澈而沉稳,早已不是父辈们所能比拟。聋石头看着儿子接过木刀,那熟悉的重量似乎也随之卸下。他脸上深刻的皱纹舒展开,露出一个纯粹如释重负的笑容,拍了拍儿子尚显单薄却已蕴含力量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出了祠堂。
聋石头的身影,融入了寨子日常的烟火气里。他坐在自家门槛上,就着午后的阳光,眯起眼睛,专注地修补着一张破旧的渔网。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他花白的头发和佝偻了些许的脊背上。偶尔有族人扛着农具经过,恭敬地喊一声“老族长”,他只是咧嘴憨厚地笑笑,摆摆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祠堂的方向。那里,隐约传来少年人议事时清朗而条理分明的声音,那是崭新的、充满希望的声响。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渔网坚韧的麻线,听着那年轻的声音,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仿佛手中修补的不是渔网,而是过往岁月里所有碎裂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