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求远亲
>五龙洼的秋风吹过,金灿灿的谷粒在兄弟们的掌心里跳跃,沉甸甸的收成压弯了木仓的脊梁。
>粮仓满了,三十五个兄弟的心里却空落落的。
>聋石头背起三袋谷子翻过山梁,踏入唐家洼时,只盼着换回一个能缝补衣裳的女人。
>当唐家老汉拍着胸脯喊出“都是憨憨血脉”时,聋石头才明白——原来翻过这道山脊,他乡竟藏着故乡的根。
>月光下唐英低眉搓麻绳的侧影,让聋石头忘了背上粮食的重量,只记得要选个最亮的“广吉”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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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龙洼的秋,沉得坠手。
五个浅浅的洼地,像天神随手摁在大青山脚下的泥印子,此刻被金黄的谷浪填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风贴着洼地表面掠过,带着新谷干燥的甜香和泥土被阳光晒透的厚实气息,沉甸甸地灌进人的口鼻,也灌进三十五个男人敞开的胸膛里。谷场上,脱粒的梿枷声此起彼伏,沉闷而有力,像是五龙洼自己沉稳的心跳。
“大哥,你看这穗头!”一个精壮汉子咧着嘴,捧着一大把沉甸甸、几乎垂到地面的谷穗,献宝似的递到聋石头面前。谷粒饱满得几乎要挣破壳,在秋阳下闪烁着金子般内敛的光泽。
聋石头蹲在谷堆旁,粗糙黝黑的手指深深插进刚打下的谷子里。温热的谷粒带着太阳的温度和分量,顺从地从指缝间滑落。他捻起几颗放进嘴里,用大牙一磕,“嘎嘣”一声脆响,满口生香。他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满意的低哼:“嗯。”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像旁边那棵历经风霜的老槐树。目光扫过谷场上忙碌的兄弟们——个个赤着精壮的上身,汗水在古铜色的脊背上汇成小溪,淌进腰间扎紧的粗布裤里。梿枷翻飞,谷粒如金雨般簌簌落下,木锨扬起,金色的瀑布在阳光下飞散。粮仓的门被顶开,新扎的苇席围子一圈圈加高,饱满的谷子堆成一座座小小的金山。
饱暖了。聋石头心里清楚,这丰收的鼓点敲在每个人心坎上,敲醒了另一件顶顶重要的事。三十五个兄弟,三十五个光棍。这五龙洼,光有粮食堆满仓,还缺了人气,缺了延续的根苗。
他抬眼望向远处。大青山巨大的青色脊梁横亘在天边,沉默而威严。山那边,是来时的路,是遥远模糊、只剩下些微记忆碎片的故乡。回去?念头刚起就被聋石头自己掐灭了。太远,远得像一场飘渺的梦。一路跋涉至此的艰辛刻在每个人的骨头缝里,回头的路,太漫长。
夜饭是在谷场边空地上吃的。大锅里熬着稠得插筷子不倒的粟米粥,新烙的杂面饼子喷香。兄弟们围坐一圈,捧着碗,埋头呼噜呼噜喝得山响。火光跳跃,映着一张张被汗水和尘土涂抹的脸,也映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寂。只有碗筷碰撞和吞咽的声音。
“哥,”一个年纪稍小的兄弟终于忍不住,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人,声音不大,却像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粮,够吃到明年秋了。”
旁边的人头也没抬,只闷闷地“嗯”了一声。
“饱了肚子,”小兄弟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是不是…该琢磨琢磨…成个家了?”
梿枷声似乎停了片刻,咀嚼的声音也轻了。许多道目光,有意无意地,悄悄瞟向坐在上首的聋石头。火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像一块沉默的山岩。他正用粗粝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搓着粘在碗沿的最后一粒饭。那粒饭终于被捻起,送进嘴里。他放下碗,抹了把嘴,目光沉静地扫过一圈兄弟。
“山那边,”聋石头的声音不高,带着他特有的低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清晰地压过了柴火的噼啪声,“唐家洼。”
三个字,像定音锤敲在众人心上。
“近。”他补充道,言简意赅。
“可…大哥,”一个兄弟迟疑着开口,“人家唐家洼,能认咱?咱这……”他挠了挠头,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
“憨憨?”聋石头接了过去,脸上没什么波澜,坦坦荡荡,“咱种地,下力气,不偷不抢,凭啥不认?”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成了家,好好过,这五龙洼,就是根。”
没有更多商议。兄弟们的眼神交流着,那点迟疑和担忧,在聋石头平直坦荡的话语里,在谷仓沉甸甸的保证下,渐渐化开。最终,都变成了点头和闷闷的应和声。
聋石头点了两个最稳重的兄弟——黑塔和顺子。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青灰色的山岚还缠绕着山腰。聋石头背上三袋鼓鼓囊囊、压得实实的谷子,袋子是新打的,还散发着芦苇的清香。黑塔和顺子也各自背了两袋。新谷特有的、混合着泥土和阳光的香气,从袋口隐隐透出来。
山路在脚下延伸,像一条被遗忘的灰色带子,深深勒进大青山厚重的肌理里。越往上走,风越硬,带着深秋的寒意,刮在脸上生疼。脚下的碎石在沉重的脚步下哗啦啦滚落。背上的粮食越来越沉,绳索深深勒进肩胛的肉里,汗水浸透了粗布短褂,冷风一吹,又冰凉地贴在背上。
聋石头走在最前,脚步迈得又沉又稳。他偶尔抬头,眯着眼望向山顶那道狭窄的垭口。过了那垭口,就是山背面,就是唐家洼的方向。他肩上的分量,不只是粮食,更是身后三十四个兄弟沉甸甸的盼头。
翻过那道像被巨斧劈开的垭口,风骤然变了方向,带着一丝陌生的湿润气息扑面而来。眼前的景象也豁然不同。山这边向阳,五龙洼是开阔的金黄。山背面却显得更为幽深,坡势更缓,层层叠叠的梯田盘绕而下,一直延伸到谷底一片相对平坦的洼地。洼地里屋舍俨然,青灰色的瓦顶在午后的阳光下安静地卧着,炊烟几缕,袅袅上升。这里便是唐家洼。
村口几棵老槐树下,几个正在收拾农具的汉子停了手,目光警惕地投过来。三个陌生男人,背着巨大的袋子,风尘仆仆,从山梁上下来,这景象在闭塞的山洼里足够引人注目。
聋石头径直走到他们面前,放下肩头沉重的粮袋,激起一小片尘土。他喘匀了气,抬手,用指节在耳廓旁用力敲了两下,发出清晰而特别的“笃笃”声,然后指向自己,又指了指身后的黑塔和顺子。这是他们这一族表示身份、传递善意最古老直接的方式。
“我们,”聋石头开口,声音因为长途跋涉而更加沙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用力掏出来,砸在地上,“五龙洼,新落户。兄弟,三十五个。”他顿了顿,迎着对方审视的目光,坦然道,“都是,憨憨人。”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那几个唐家洼的汉子互相看了一眼,脸上原本的戒备和疑虑如同初春河面的薄冰,在聋石头那句“憨憨人”出口的瞬间,咔嚓一声,碎裂、消融了。其中一个年纪稍长、方脸阔口的汉子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地笑了起来:“哈!我说呢!这身板子,这走路的架势!隔着二里地就闻着咱自己人的味儿了!”他大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聋石头肩上,力道沉实,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亲近,“兄弟!哪个山旮旯分出来的?快,屋里坐!这大老远背东西来,像什么话!”
这汉子便是唐家的主事人,唐守山。唐家的堂屋宽敞简朴,泥土地面扫得溜光,靠墙摆着几把结实的长条凳。唐守山招呼着三人坐下,扯着嗓子朝后屋喊:“英子!英子!快倒水!有贵客!咱老憨家的人!”
不多时,一个穿着靛蓝粗布衣裳的姑娘端着几个粗陶碗走了出来。她低着头,脚步轻快利落,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胸前,随着动作轻轻摆动。她将碗一一放在聋石头三人面前的小木桌上,碗里是刚烧开的山泉水,热气腾腾。
聋石头的目光,在她放下碗、转身欲走的瞬间,不经意地掠过了她的侧脸。那是一张被山风和阳光染成健康麦色的脸庞,额头光洁,鼻梁挺直,下颌的线条带着一种柔韧的弧度。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或许是察觉到注视,或许是水有些烫,她放下碗时,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动作却依旧稳稳当当。
就是这一低眉,这一稳当,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聋石头沉静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圈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涟漪。他看着她转身走进后屋门帘后的背影,那根乌黑的大辫子梢轻轻扫过门框,留下一个利落又温顺的印记。他端起面前那碗滚烫的水,竟忘了吹,猛地灌了一大口,灼热的液体烫得他喉头一紧,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那点莫名的燥意。
“嘿,石头兄弟?”唐守山的声音把他拉了回来。聋石头放下碗,喉结滚动了一下,掩饰性地咳了一声。
唐守山搓着手,脸上是毫不作伪的热情和了然:“石头兄弟,你们翻山过来,还背着这么重的粮,意思老汉我懂!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指了指后屋的方向,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山里汉子的直爽和一点点的自豪,“刚端水那个,我家丫头,唐英。十八了,针线灶上,田里地头,都是一把好手!性子也稳当,就是话少点,随根儿!”
聋石头的心,随着唐守山的话,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又缓缓松开。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目光再次投向那道已经静止的蓝布门帘。唐守山的声音还在继续,嗡嗡地响在耳边,但聋石头只清晰地捕捉到几个词:“丫头”、“唐英”、“稳当”、“随根儿”……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他心坎上。
他想起离开五龙洼时兄弟们沉默中饱含期待的眼神,想起背上沉甸甸的粮食,想起这莽莽大山阻隔下的同源血脉。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踏实感,混合着对那惊鸿一瞥的奇异悸动,在他胸膛里鼓胀开来。
聋石头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唐家洼特有的、微凉湿润的草木气息,沉入肺腑。他抬起眼,目光异常明亮,看向唐守山,也仿佛穿透了那道门帘,看到了某种笃定的未来。他用力地点了下头,声音不大,却像石头落地般沉稳:
“好!就她!”
唐守山闻言,脸上的皱纹瞬间舒展开,绽开一个大大的、如同秋阳般爽朗的笑容。他用力一拍桌子,震得碗里的水都晃了晃:“痛快!我就稀罕咱憨憨人这份敞亮劲儿!”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要顶到房梁,“日子你们定!不过咱老规矩,‘广吉’成亲!得挑个亮堂的好日子!”
“广吉……”聋石头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古老而吉祥的词,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五龙洼谷场上燃起的熊熊篝火,看到了兄弟们咧开嘴的笑脸。他站起身,伸出粗糙厚重的手掌。唐守山也大笑着伸出手。
两只同样布满厚茧、同样蕴藏着山野力量的大手,在唐家简朴的堂屋里,越过山脊,越过陌生的隔阂,紧紧握在了一起。手心传递着粮食的饱满,传递着同源血脉的温热,也传递着两个“憨憨”族群之间无需多言的承诺与信任。那力道,沉得如同五龙洼丰收的谷粒,也稳得如同大青山亘古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