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小族长新主事
祠堂里那柄沉重的木刀挂在墙上,沉默地注视着下方。龙大明坐在那张宽大的、对十三岁少年而言显得过于空阔的族长座椅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新生的崖柏,努力汲取着阳光,要撑开自己的天地。起初,族人们寻来,带着试探,也带着几分看娃娃过家家的新奇。
“族长…大明族长!”黑牛叔涨红着脸,声音粗嘎,拽着一个同样怒气冲冲的汉子冲了进来,带进一股汗味和尘土气,“他家的羊!啃了我刚抽穗的苞谷!整整一片!”
被拽着的汉子梗着脖子:“放屁!是羊自己跑过去的!谁让你家地界篱笆稀得跟筛子似的!”
两人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祠堂里嗡嗡作响。龙大明没有立刻呵斥。他站起身,个头已快赶上中等汉子。他走到两人中间,目光沉静地扫过两张愤怒的脸,最后落在黑牛粗糙开裂的手掌上——那里还沾着几片新鲜的苞谷叶碎屑。
“黑牛叔,”少年清朗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住了嘈杂,“羊啃的是哪片地?靠溪边那片陡坡?”
黑牛一愣:“是…是啊!”
龙大明转向另一个汉子:“六指叔,你家羊圈在坡顶,篱笆确实旧了。昨天傍晚,有人看见你家小子在坡上放羊,是不是?”
叫六指的汉子眼神闪躲了一下,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娃、娃贪玩…”
“黑牛叔的地就在坡下,篱笆稀,羊群顺坡下来,最容易啃那片。”龙大明条理清晰,声音平稳,“羊啃了苞谷,该赔。篱笆坏了没及时修,让羊跑出来,也错。黑牛叔,你篱笆该修结实些,这次损失,六指叔赔你一半青苗,剩下的一半,算篱笆没修好的教训,可行?”
黑牛和六指互相瞪了一眼,又看看眼前这个眼神清澈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小族长,胸中那股邪火不知不觉就泄了。黑牛挠挠头:“…行吧,听族长的。”六指也嘟囔着:“…回头就修篱笆。”
没过几天,两个妇人又吵吵嚷嚷地来了。一个哭诉邻居家的果树伸过了界,枝条遮了她家菜地的阳光,菜都蔫了。另一个则嚷嚷着对方家的小崽子偷摘了她家才泛红的桃子。
龙大明没多话,带着她们直接去了争执的地头。他仰头看了看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桃树,又仔细看了看两家菜地的分界,那界石早已模糊不清,被泥土半掩着。他找来一根长竹竿,让一个半大孩子举着,沿着记忆中老人们提过的大致界限,将竹竿的影子投在地上。又让人从界石可能的位置往两边量步数。
“树根在这边,”龙大明指着竹竿投下的清晰界线,对种菜的妇人说,“枝叶伸过去遮了光,是实情。但树不是一朝长成的,往年为何不早说?”妇人语塞。他又转向另一个:“果子被摘,可有亲眼看见她家孩子摘?还是只是怀疑?”那妇人脸一红,嘟囔着“八九不离十”。
“这样,”龙大明做了决断,“树荫遮了菜地,今年收成减了,结桃子的婶子,秋后赔人家两升米。至于桃子,”他看向那个被怀疑的孩子,那孩子眼神躲闪,“若真是你嘴馋摘了,去给婶子家挑三担水,算是赔礼。以后各家管好自家的树,也管好自家的娃,界石我会让人重新埋好,刻清楚。”
两个妇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好应下。那挑水的孩子垂头丧气,却也不敢违拗。
一件件,一桩桩。争水源灌溉的先后,争屋后一小块斜坡的归属,甚至两家孩子打架打破了头……这些过去聋石头往往只能凭威望呵斥分开、或者干脆自己掏点东西平息下去的琐碎纷争,如今都涌到了龙大明面前。
这少年族长,不偏不倚,眼睛亮得像山泉洗过的黑曜石。他听得多,说得少,问得细。他能从蛛丝马迹里找到关键——被踩倒的草茎,篱笆上挂断的毛线,孩子口袋里露出的半个桃核。他的裁决未必能让双方都眉开眼笑,却总能让争执平息,让人心服口服地说一句:“大明族长断得公道。”
祠堂里那柄沉默的木刀,在族人的眼中,渐渐与少年挺直的脊梁重合,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然而,比这些家长里短的纷争更沉重、更迫在眉睫的大山,压上了龙大明的肩头。
**人丁兴旺**。
这曾是聋石头在祠堂前磕头磕出血泪、最梦寐以求的四个字。如今,它成了整个族群头顶悬着的巨石。
短短几年,寨子里添了多少娃娃!聋石头抱着龙大明时那响彻山寨的哭喊,仿佛打开了一道汹涌的闸门。家家户户,灶膛的火旺了,屋顶的炊烟浓了,随之而来的是院子里、门槛边、田埂上,到处奔跑着、哭闹着、嬉笑着的娃娃。一家四五个是寻常,七八个也不稀奇。当初三十五户人家,如今总人口已过了两百大关。
人多了,吃饭的嘴就多了。
那曾经养活几十口人还稍显宽裕的山寨,骤然变得拥挤不堪,喘不过气。
龙大明站在寨子后山的最高处,俯瞰下去。山谷里能开垦的平地早已被分割殆尽,如同打满了补丁的旧衣裳。一块块田地,被各家的篱笆切割得更显局促。梯田一层层向山坡上延伸,越来越窄,越来越陡,像一道道攀附在山体上的、脆弱的绿色疤痕。
“族长,真没法子了!”负责管田亩册子的老根叔,捧着一卷磨得发亮的羊皮卷,声音发苦,“按人头摊,一人顶多三亩挂零!这还都是把山腰上那些石头缝里抠出来的薄地也算上了!可这地力…哪能和山下的熟田比?三亩薄地,精耕细作也难填饱一个壮劳力的肚子,更别说半大的小子吃穷老子,还有那么多奶娃娃!”
龙大明抿着唇,手指划过羊皮卷上那些密密麻麻、代表着田块和人名的墨点。墨点之间的空白,是令人心悸的逼仄。阳光落在他脸上,显出与年龄不符的凝重。山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带来山下嘈杂的人声——孩子的哭喊,妇人的呼唤,汉子们沉重的吆喝。
他看到了拥挤:原本宽敞的晒谷场,如今各家晒的谷物、干菜、衣物挤挤挨挨,界限模糊,为争一小块向阳地,拌嘴成了家常便饭。他看到孩子们在狭窄的屋巷里追逐,撞翻了晾晒的簸箕,引来大人的呵斥。他看到几户人家新搭的草棚,只能紧贴着陡峭的山壁,悬在半空,摇摇欲坠。
一个半大的孩子追着一只野兔,从坡上疯跑下来,兔子慌不择路,一头撞进谷场边缘的晒架下,带倒了一片晾晒的干豆角。孩子收不住脚,也绊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旁边正弯腰翻晒谷子的妇人吓了一跳,随即心疼地看着撒了一地的豆角,忍不住埋怨:“作死啊!瞎跑什么!地方就这么丁点大……”
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刺破了龙大明心头的重压。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不能这样下去。”少年族长低语,声音在山风中显得异常清晰。他抬起头,目光投向更远处,越过那些拥挤的田地和屋舍,投向寨子背后、更陡峭、更荒蛮、从未有人踏足过的深山大壑。那里,古木参天,荆棘丛生,嶙峋的怪石如同巨兽的獠牙,沉默地蛰伏在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
“根叔,”龙大明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召集寨子里所有能扛锄头的汉子。明天,带上开山的斧、凿石的钎、辟路的刀。我们…去丈量后山!”
“后山?”老根叔倒吸一口凉气,浑浊的老眼看向那片阴森的山影,“族长!那、那地方可邪性!老辈子都说,是山神睡觉的地方,惊扰不得!再说,全是石头坡,猴子都站不稳,怎么开田?”
“山神也要人敬,不是要人饿死!”龙大明的声音斩钉截铁,眼神锐利如刀锋,劈开老根叔的畏缩,“有没有田,得用脚去量,用眼睛去看!石头坡?石头缝里也能抠出活命的土!猴子站不稳的地方,我们打桩、垒坎!再不动手,明年开春,寨子里就要饿肚子了!”
老根叔被他眼中那股灼人的光震慑,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再反驳,只是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灰白色的雾气还缠绕在山腰。寨子里所有能出力的汉子都聚集在祠堂前。聋石头也站在人群里,穿着半旧的短褂,手里拎着一把磨得锃亮的开山斧。他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那个站在祠堂台阶上、身形尚显单薄却已号令全族的少年。
龙大明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带着忧虑却也燃起一丝希望的脸庞。他没有长篇大论,只用力一挥手,清朗的声音穿透薄雾:
“进山!找活路!”
斧头砍斫硬木的沉闷声响、铁钎凿击岩石的刺耳尖啸,第一次打破了后山亘古的沉寂。男人们赤着膊,汗水在黝黑的脊背上冲刷出道道泥沟。他们砍倒碍事的荆棘灌木,清理出落脚之地;用粗绳绑住巨大的石块,喊着号子,一点一点将它们挪开;在陡峭的山坡上,用木桩和竹篾编成的筐篓,垒起一层层防止水土流失的护坎。每开出一小片稍微平整的坡地,都引来一阵压抑着兴奋的低呼。
聋石头干得格外卖力,他经验老道,指点着年轻人如何寻找岩石的缝隙下手,如何垒坎才最稳固。他不时抬头望向远处指挥若定的儿子,目光复杂,有骄傲,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这后山,太陡,太险。
龙大明攀上一块巨大的鹰嘴岩,俯瞰着下方如同蚂蚁般辛勤开拓的人群。新开出的几小片坡地,在巨大的、嶙峋的深青色山体背景上,显得渺小又顽强,像贴在山壁上的几块浅绿色补丁。这点收获,杯水车薪。他极目远眺,视线越过脚下热火朝天的开垦地,投向更幽深、更陡峭、被原始森林完全覆盖的峡谷深处。那里的山势更加险恶,参天古木的树冠连成一片墨绿的海洋,望不到尽头。只有悬崖绝壁,在偶尔透下的惨淡天光中,反射着冰冷坚硬的光。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尖锐的唳叫划破长空!
一只巨大的秃鹫,不知被下方持续不断的开山声惊扰,猛地从峡谷深处那片墨绿色的林海中冲天而起!它展开的翅膀如同两片巨大的、不祥的阴影,在峡谷上空盘旋着,发出充满警告意味的鸣叫。那叫声在山谷间回荡,冰冷刺骨,瞬间压过了所有开山的喧嚣。
下方忙碌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纷纷抬头,脸上兴奋的红潮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本能的惊惧和凝重。老根叔手里的铁钎“哐当”一声掉在石头上,脸色煞白,喃喃道:“山神…山神发怒了…”
连聋石头也皱紧了眉头,握紧了手中的斧柄,仰望着那只盘旋不去的巨大黑影。
龙大明站在高高的鹰嘴岩上,山风吹得他的衣袂猎猎作响。秃鹫巨大的阴影仿佛要将他笼罩。他挺直了身体,像一杆标枪,死死盯着峡谷深处那片未知的、散发着原始洪荒气息的墨绿林海,眼神锐利如鹰隼,充满了不屈的探究和决绝。
那林海深处,究竟藏着什么?是吞噬一切的绝境,还是……一线生机?
秃鹫的唳叫,如同冰冷的丧钟,在每一个抬头仰望的族人心中,沉沉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