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玄幻小说 > 灰灵大陆人上人 > 第32章落户峡盘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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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迁徙的念头像毒藤,在顾老十心里盘踞缠绕了一个多月,日夜噬咬。葫芦谷大哥二哥处虽能落脚,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官府的阴影如同盘旋不去的秃鹫,谁也不知道哪一天会突然扑下来。最终,看着妻子阿秀日益憔悴的脸和孩子们懵懂却不安的眼睛,满十狠狠心,一跺脚:“走!再往里走!”

离开葫芦谷庇护的那天清晨,谷中弥漫着薄雾。大嫂二嫂塞过来沉甸甸的包袱,里面是她们偷偷攒下的粗盐、火石和几块硬邦邦的杂粮饼子。二哥顾老二用力拍了拍满十的肩膀,那力道沉得让满十身子晃了晃,二哥眼里有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和一句:“十伢子…保重!”大哥顾老大沉默着,把一柄磨得雪亮的柴刀塞进满十怀里,刀柄冰凉。

回望葫芦谷口兄嫂们模糊而担忧的身影渐渐被升腾的雾气吞没,满十只觉得怀里的柴刀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慌。他用力攥紧刀柄,指甲掐进掌心,仿佛要借这痛楚压下那翻涌的离愁与对前路未知的恐惧,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声:“走!”声音在山谷间撞出空洞的回响,惊飞几只早起的山雀。

真正的路,在离开葫芦谷百里之后便彻底消失了。眼前只有莽莽苍苍、望不到尽头的原始森林。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虬结的藤蔓如巨蟒垂落,地上是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腐殖层,踩上去软绵绵,吸饱了水,每一步都陷到脚踝,拔出来时带着沉闷的噗嗤声和刺鼻的腐叶气味。所谓的“路”,是满十挥舞柴刀,循着野兽足迹或山涧走向,生生在密不透风的荆棘灌木丛中劈砍出来的狭窄通道,仅容一人侧身而过。

最大的难题是那头跟着他们逃出来的老黄牛。它成了队伍里最笨拙也最珍贵的负担。遇到陡峭逼仄的山崖隘口,满十只能把牛绳在手腕上紧紧缠绕几圈,粗糙的麻绳勒进皮肉,勒出血痕。他屏住呼吸,脚尖死死抠住湿滑的岩石缝隙或裸露的树根,一寸一寸往前挪。牛蹄在湿漉漉的苔藓上打滑,发出惊恐的“哞”叫,庞大的身躯在狭窄的空间里不安地扭动,好几次几乎把满十拽下悬崖。每当这时,阿秀和孩子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小女儿更是吓得捂住眼睛,发出压抑的呜咽。

“莫怕!抓紧!”满十的吼声在崖壁间回荡,带着一种强行压制的嘶哑和不容置疑。他额头青筋暴起,汗水混着崖壁滴落的水珠淌进眼睛,又涩又疼。等终于把牛拽过最危险的地段,拴在一棵相对粗壮的树上,看着它惊魂未定地啃食着石缝里钻出的几簇嫩草,满十才敢松开绳索,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胸腔里火辣辣地疼。他顾不得歇息,立刻又折返回去,背上最重的粮袋或行李,再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把孩子背过那令人胆寒的隘口,交给等在另一头、脸色煞白、紧紧搂住大孩子的阿秀。

如此往复,每一步都浸透着汗水、泥浆和提心吊胆的疲惫。十天跋涉,仿佛耗尽了十年光阴。当葫芦谷那熟悉的地界和袅袅炊烟再次映入眼帘时,满十几乎虚脱,背上的孩子沉得像座小山,双腿抖得如同风中枯叶。兄嫂们早已迎出谷口,看到他们一家狼狈不堪、如同从泥潭里捞出来的模样,大嫂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二话不说冲上来接过满十背上熟睡的孩子,二嫂则一把搀住摇摇欲坠的阿秀。

葫芦谷短暂的喘息,是温热的米汤和兄嫂无微不至的照拂。谷地相对平坦,开垦出的薄田沿着溪流延伸,几户本家散居其间,鸡鸣犬吠,升起的人间烟火暂时熨帖了逃难者惊惶的心。满十一家被安顿在大哥家旁边新搭的简易窝棚里。白日里,满十和几个哥哥围着火塘,烟袋锅子明明灭灭,商议着下一步的去处。瘴气弥漫的峡盘谷,被反复提起,又因那骇人的“毒瘴”之名被反复搁置。

“那地方…邪性得很。”二哥顾老二皱着眉,吧嗒了一口烟,“老辈人传下来的话,进谷的牲口,没活过半月的。鸟雀飞过都绕道。”

“可…也只有那种地方,官差才懒得去搜!”满十盯着跳跃的火苗,声音低沉,“葫芦谷是好,离官道还是太近。风声紧起来,保不齐…”他没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的担忧。

最终,是满大(大哥顾老大)拍板定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决断:“去峡盘谷!十伢子先去探探,看是不是真像传说那么邪乎。若能活人…我们几家,把半大的小子派过去跟着你!他们年纪正好,能出力气,留在葫芦谷也是被抽丁的命!跟着你,好歹…是条活路!”他目光扫过自家两个半大儿子和满二满三满四家的几个小子,那些半大孩子脸上还带着稚气,眼神却已有了几分被世道磨砺出的惊惧和茫然。

五个十五到十七岁的半大少年,加上满十自己最大的两个孩子——十七岁的栓柱和刚满十五岁的石头,这便是开垦峡盘谷最初的全部班底。临行前夜,葫芦谷的灯火亮到很晚。母亲们含着泪,一遍遍检查着儿子们单薄的行囊,塞进尽可能多的干粮和几件厚实的旧衣。父亲们则沉默地磨着斧头和柴刀,刀刃在磨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满十看着兄嫂们强忍的不舍和忧虑,看着那几个即将跟随自己踏入未知死地的半大侄子,一股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责任感压上肩头,比那陡峭的山崖更重。

通向峡盘谷的路,比来时更显荒僻幽深。七个半大少年,加上满十,八条汉子,带着仅够果腹的干粮、几把豁口的斧头柴刀和几捆坚韧的藤条绳索,一头扎进了遮天蔽日的原始丛林。越靠近峡盘谷,空气越是凝滞、潮湿,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烂植物和某种腥甜的气息,闻久了让人头晕胸闷。参天巨木的枝叶低垂,纠缠成密不透风的穹顶,光线昏暗如同黄昏。脚下的腐殖层厚得惊人,踩上去悄无声息,只有拔出脚时带起的湿滑粘腻感。四周静得可怕,只有不知名的虫豸在幽暗处发出短促而诡异的鸣叫,间或有体型惊人的毒蛇从倒伏的朽木下倏然滑过,鳞片闪着幽冷的光。

“叔…这…这就是瘴气?”栓柱的声音有些发颤,下意识地掩住了口鼻。

满十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柴刀,指节泛白。他抬头望向谷口深处,那里雾气更浓,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绿色,像垂死的巨兽吐出的浊息。他低喝一声:“砍!”

开路的斧凿声,成了打破这片死寂的唯一声响。柴刀劈砍在坚韧的藤蔓和老藤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斧头斫在粗壮的树干上,则是“咚咚”的闷响,震得虎口发麻。八个汉子如同不知疲倦的蚂蚁,在密不透风的绿色屏障中一寸寸向前推进。腐叶和朽木的碎屑混合着汗水,糊满了他们的脸和赤裸的上身。毒虫肆无忌惮地叮咬,留下红肿奇痒的包块。最可怕的是那种无形的压抑和无处不在的、令人呼吸不畅的腥甜气息,如同跗骨之蛆,消磨着人的意志。栓柱和石头还好,咬着牙硬挺。那几个半大的侄子,脸上已没了初时的好奇和兴奋,只剩下麻木的疲惫和深藏的恐惧,动作也渐渐迟缓下来。满十看在眼里,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他只能更用力地挥动斧头,用更大的吼声催促:“加把劲!砍出边界,烧了这鬼地方,就能见天日了!”

整整两个月!六十个日夜与蚊虫、瘴气、湿滑和无穷无尽的绿色搏斗。当最后一道象征着边界、由人力砍伐出的巨大豁口终于出现在面前,将峡盘谷的核心区域与外围密林粗暴地隔开时,所有人都累得瘫倒在地,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了。眼前是一片被高大林木环绕的、相对开阔的洼地,但洼地里水汽氤氲,灰绿色的瘴雾如同活物般在地表缓缓流动,扭曲着视线。洼地边缘,无数色彩斑斓、形态怪异的毒蘑菇和湿滑的苔藓肆意生长,空气中那股腥甜腐败的气息浓烈到了极点。

“烧!”满十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眼中却燃着两簇疯狂的火焰。他亲手点燃了第一支裹着松脂的火把,滚烫的油脂滴在手背上也浑然不觉。橘红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引火物,随即猛地蹿起,发出“轰”的一声爆响,如同挣脱束缚的凶兽!

火把被奋力掷向豁口边缘那堆积如山的、被特意堆积晾晒过的枯枝败叶和砍伐下的树干。火舌瞬间爆燃!干燥的枝叶是最好的燃料,火焰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沿着他们用血汗开辟出的隔离带,疯狂地席卷蔓延!一条巨大无比、翻腾跳跃的赤金色火墙,如同愤怒的神祇挥舞的巨鞭,狠狠地抽向那盘踞了不知多少岁月的、令人窒息的瘴雾与毒虫巢穴!

“噼啪!轰隆!”烈焰吞噬着一切。参天古木在火中痛苦地扭曲、爆裂,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粗壮的枝干如同垂死巨人的手臂轰然砸落,溅起漫天火星。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将灰绿色的瘴气撕扯、驱散、焚烧!无数色彩斑斓的毒虫在火焰中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化为飞灰;盘踞的毒蛇惊恐地窜出,瞬间被火舌吞没;那些妖异的毒蘑菇在高温下迅速枯萎焦黑。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和松脂燃烧的异香,彻底压过了那令人作呕的腥甜。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烤得人脸皮发烫,汗水刚渗出就被蒸干。七个少年被这天地熔炉般的狂暴景象震慑得目瞪口呆,火光映照着他们年轻而沾满黑灰的脸庞,上面交织着恐惧、震撼和一种近乎原始的、破坏带来的奇异兴奋。

大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当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尽,展现在满十和少年们面前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焦黑世界。曾经遮天蔽日的巨木只剩下焦黑的骨架,狰狞地刺向同样被烟尘染得灰蒙蒙的天空。地面覆盖着厚厚的、松软的草木灰烬,踩上去沙沙作响,尚有余温。洼地里的积水被蒸干大半,露出黑褐色的淤泥。空气中那股压抑的腥甜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烈呛人的焦糊味,以及一种……奇异的、万物焚尽后的空旷与死寂。阳光,久违的、炽烈的阳光,终于毫无遮拦地倾泻在这片被烈火洗礼过的土地上,刺得人睁不开眼。虽然荒凉,却再无那令人窒息的瘴雾毒虫!

“成了!”石头第一个嘶哑地喊出来,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紧接着,少年们压抑了两个月的恐惧和疲惫如同决堤的洪水,爆发成一片嘶哑的欢呼和哽咽。

然而,欢呼过后,是更加漫长和艰辛的建造。烧荒只是第一步,清理焦木、平整土地、搭建能遮风挡雨的容身之所才是真正的考验。满十带着七个少年,用最原始的工具——斧头、柴刀、削尖的木棍,还有被火烧得更加坚韧的双手,开始了与焦土和时间的搏斗。

选定了靠近一处稳定水源(一条从岩缝渗出的清澈小溪)的坡地作为落脚点。伐取未被大火完全焚毁、尚能使用的粗壮树干作为房柱和梁架。剥下大片坚韧的树皮,叠压覆盖,作为屋顶。用藤条将砍削好的木料紧紧捆扎固定。挖开被草木灰覆盖、变得松软的土地,垒起低矮的土墙,既能挡风,又能圈出界限。牛棚则更简陋些,用砍下的树枝围成栅栏,顶上同样覆盖厚实的树皮遮雨。

没有瓦刀泥铲,就用削尖的木片一点点挖掘地基,用手掌拍实垒起的土墙。没有铁钉榫卯,就用火将木棍两端烤硬削尖,硬生生钉入或楔入承重的梁柱。手掌磨破了,渗出血水,和着泥土草灰,结成厚厚的黑痂。肩膀被沉重的木料压得红肿破皮,火辣辣地疼。夜晚,挤在尚未完工、四处漏风的窝棚里,听着山林深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裹着单薄的衣物瑟瑟发抖。食物更是紧缺,带来的干粮早已耗尽,只能靠采摘附近幸存的野果、挖掘可食的块茎,以及满十和栓柱冒险猎到的零星山鼠野兔勉强果腹。饥饿和劳累,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时刻缠绕着每一个人。

半年!整整半年在烟熏火燎、汗水泥泞和饥肠辘辘中挣扎。当第一座虽然粗陋却足够坚固、能遮风避雨的房舍终于在山坡上立起,紧接着是第二座、第三座…以及一座足够容纳老黄牛的结实牛棚时,峡盘谷终于有了一丝人间的气息。房舍周围,也清理出了几片不大的土地,虽然还布满烧焦的树根和石块,但已经被他们用简陋的木锄和双手,艰难地翻挖了一遍,黑褐色的泥土在阳光下散发着微弱的生机。

是时候了。

满十站在自己亲手搭建的房舍前,望着这片被他们从毒瘴和蛮荒中硬生生夺出来的小小家园,胸膛剧烈起伏。他对着葫芦谷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如同狼嚎般悠长而嘶哑的呼唤——那是约定好的信号。

数日后,葫芦谷的援军到了。满大、满二、满三、满四几家几乎倾巢出动,背着更多的粮食种子、简陋的农具、锅碗瓢盆,甚至还有几只惊慌的鸡鸭。女眷们看到自己半大的儿子虽然黑瘦得像炭,手上布满老茧和疤痕,但眼神却亮得惊人,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韧时,忍不住抱头痛哭。男人们则沉默地拍着满十的肩膀,看着眼前这奇迹般出现的房舍和开垦出的土地,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和由衷的敬佩。

短暂的团聚,是峡盘谷从未有过的喧闹和生机。女眷们手脚麻利地清扫房舍,生火做饭,袅袅炊烟第一次从这片焦土上升起。男人们则顾不上歇息,立刻投入到最后的安顿工作中:加固房屋,拓宽田地,挖掘引水的沟渠,用带来的种子在翻好的土地上小心翼翼地播下希望。

几日后,葫芦谷的亲人们要返程了。临别前,兄嫂们拉着满十和阿秀的手,千叮万嘱。几个半大少年的母亲更是泪眼婆娑,一遍遍抚摸儿子的脸,将带来的最后一点干粮塞进他们怀里。

“十弟,这地方…就托付给你和孩子们了。”大哥顾老大看着满十,声音沉重,“这是条血路…也是条生路!守住它!”

满十重重点头,喉咙哽咽,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回握兄长布满老茧的手。

葫芦谷的亲人身影终于消失在来时的密林小径尽头。峡盘谷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满十一家、老黄牛、几只鸡鸭,以及那五个目光坚定、已脱去大半稚气的半大少年。他们站在新开垦的田埂上,站在新搭建的房舍前,站在被烧荒的火焰和半年血汗彻底改变了模样的土地上,望着亲人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言语。

山风掠过焦黑的树桩和新翻的泥土,带来远处林海的呜咽。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这片刚刚点燃了第一缕人间烟火、浸透了汗水与血泪的陌生土地上。

峡盘谷的根,就此艰难地扎下。前方,依旧是莽莽群山和无尽的未知,但身后,终于有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冒着炊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