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征如雨来
>刚葬了母亲,官府征兵的消息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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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们都说要逃,老十摸着母亲留下的护身符,看着远处晾衣服的妻子,只觉得手脚冰凉——战场上的刀剑不会管你刚死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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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了手脚回来的人,伤口能爬满蛆虫,呻吟声比野狗还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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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他捏紧了拳头:“走,都走!趁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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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土路泥泞不堪,车轮碾过留下深痕,又被杂乱的脚印覆盖,搅成一片混沌的泥浆。十兄弟默默从小顾村外那片新拢起的坟头往回走。坟是新土,湿漉漉的,几把半蔫的野花随意插在坟前,花瓣被雨水打落,粘在泥里,颜色很快就要褪尽了。空气里弥漫着湿土、新翻的草根和未曾散尽的纸钱灰烬混合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老十走在最后,脚步拖沓,仿佛脚下粘稠的泥浆有千钧重。他低着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自己沾满黄泥的破旧草鞋上,鞋尖已经开了口,露出脏污的脚趾。肩头残留着抬棺木时压出的酸胀疼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沉坠的疲惫,深入骨髓。他下意识地伸手进怀里,摸到一块硬硬的、被体温焐得温热的物事——那是母亲咽气前塞给他的,一块磨得光滑的乌木护身符,棱角早被岁月和她枯瘦的手掌磨平了。指尖反复摩挲着那熟悉的纹路,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根虚无的稻草。前头兄弟们低沉的交谈声嗡嗡传来,像隔着一层厚布,听不真切。
刚走到村口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阴影里就猛地闪出一个人影,是本家的顾三叔。他跑得急,粗布短褂的前襟敞开着,露出嶙峋的胸膛,上面全是汗珠。他一把抓住走在最前头的大哥顾老大的胳膊,气都没喘匀,声音嘶哑地炸开:“老大!不…不好了!官差!官差贴告示了!”
“什么告示?”顾老大心头一紧,反手攥住三叔的胳膊,力气大得让对方龇了龇牙。
“征兵的告示!贴…贴在祠堂门口了!”顾三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雨水混合物,声音带着哭腔,“又要打仗了!说是北边…北边的蛮子又打过来了!这回,这回抽丁抽得狠啊!一家一户,两丁抽一,三丁抽二!你们兄弟十个…”他没说完,那眼神里的恐惧和绝望比任何言语都更刺人。他用力跺了跺脚,泥水溅起老高,“赶紧…赶紧想法子吧!抓壮丁的衙役,怕是不出三天就要进村了!”
“什么?!”队伍里炸开了锅。
“刚埋了娘啊!尸骨未寒!”老五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哭腔,一拳砸在旁边粗糙的槐树皮上,指关节瞬间见了红。
一直沉默的老七,脸膛原本就黑,此刻更是阴沉得能滴下水。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出骇人的凶光,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抽丁?抽他娘个屌!家里的地刚下种,苗还没出齐!娘走了,灵堂的香火都还没断!他们就来抽人去送死?这他娘的是不给人活路了!”他越说越怒,猛地弯腰,从泥地里抠起半块残破的青砖,手臂肌肉虬结,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村道旁自家那堵低矮的土院墙狠狠砸去!“轰!”土墙被砸出一个大坑,泥块簌簌落下。
沉闷的撞击声在压抑的空气中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一直低着头的顾老十被这声响惊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越过前面兄弟们愤怒而绝望的背影,落向自家那扇歪斜的院门。门框上还残留着几天前悬挂过白幡的痕迹,几缕褪色的布条在风里飘摇。门内,他的妻子阿秀正背对着院门,踮着脚,费力地将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搭上晾衣绳。她瘦削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动作有些迟滞,显然也是累极。老十的目光死死钉在她身上,又仿佛穿透了她,看到了更深更黑的东西——那是战场上呼啸的箭矢,是闪着寒光劈砍下来的长刀利斧!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仿佛冰冷的锋刃已经贴上了自己的皮肉。
“咔嚓!”一声清晰的、令人牙酸的幻听,在他脑子里响起。他仿佛看见自己的手臂被齐根斩断,断口处血肉模糊,白森森的骨茬刺出来,血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身下的泥地。他下意识地用右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左臂,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那想象中的分离,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不去?”老六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带着一种认命的绝望,“不去行吗?官差带着锁链来!抓猪抓羊一样!捆了就走!由得你?”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透着一股瘆人的寒意,“真上了那鬼门关…断手断脚都算老天爷开眼!隔壁村王二麻子,前年征去的,去年被人用门板抬回来…右腿齐膝盖没了,左胳膊就剩半截…那伤口,天热的时候…烂得发黑发臭,爬满了蛆虫…半夜里疼得嚎,那声音…比乱葬岗的野狗叫还难听!人熬了不到俩月…生生疼死了!他爹娘…哭瞎了眼啊!”老六的声音到最后变成了呜咽,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死寂。连风似乎都停了。只有远处田埂上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蛙鸣,更添荒凉。十兄弟像十尊泥塑木雕,僵立在老槐树沉重的阴影下。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淹没了刚刚因母亲离世而撕裂的悲伤,只剩下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绝望——那是眼睁睁看着一张无形的、沾满血污的大网,正朝着他们和他们的家当头罩下!
“逃吧…”角落里,一个带着颤音的提议,微弱却清晰地响起。是老五。他脸色惨白,眼神慌乱地扫视着兄弟们,“趁夜…趁抓丁的还没进村…我们…我们往南边大山里逃!钻老林子!总能找条活路!”
“对!逃!”老七立刻低吼着响应,眼中重新燃起野兽般求生欲的火焰,“留在这里就是等死!等着被抓去剁手剁脚,等着烂在战场上喂野狗!逃!能逃多远逃多远!”
“老大,老十!”老五急切地看向沉默的顾老大和依旧攥着自己手臂的老十,“你们家也赶紧收拾!一起走!不能再耽搁了!”
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最后的希冀和沉重的压力,瞬间聚焦到顾老大身上。顾老大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一张张年轻却写满惊惶的脸,扫过他们身后低矮破败的家,扫过远处那片湿漉漉的新坟。他的嘴唇哆嗦着,良久,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滚落的石磨,沉重无比:“…娘刚入土…家…这就得散了?”声音里是无尽的悲怆与茫然。
老十猛地一震!顾老大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口。“散?”这个字眼撕裂了他脑中那血腥的战场幻象,却带来了另一种锥心刺骨的痛。他僵硬地转动脖颈,目光再次死死盯住院门里那个瘦弱的身影。阿秀晾好了衣服,正抬手疲惫地捶着自己的后腰,丝毫不知院墙外的灭顶之灾。一股冰冷的洪流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冲得他四肢百骸都透出寒意,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逃?能逃到哪里去?深山老林,豺狼虎豹,缺衣少食…阿秀怎么办?可留下?留下就是砧板上的肉!等着被抓走,等着被砍断手脚,等着像王二麻子一样烂掉、嚎叫着死去!回来?断了手脚的人,在这世道,怎么活?拿什么养活阿秀?难道让她拖着自己这个废人,沿街乞讨,看尽白眼,最后一起冻死饿死在哪个破庙里?他不敢想,也不能想!那画面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让他恐惧!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老十喉咙里挤出来,像是濒死野兽最后的喘息。他佝偻下腰,右手死死按住自己狂跳不止、仿佛要炸开的左胸口,左手则痉挛般地更加用力地掐进右臂的皮肉里,指甲几乎要陷进去。额头上、脖子上,青筋像扭曲的蚯蚓一样暴凸出来,冷汗混着泥水,顺着他剧烈抽搐的脸颊往下淌,滴落在脚下浑浊的泥浆里,砸出一个个小小的、瞬间消失的坑。
兄弟们担忧焦灼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看着他痛苦地挣扎。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艰难爬行。远处,阿秀似乎觉察到什么,停下捶腰的手,疑惑地朝院门口这边望了一眼。
这一眼,像一道微弱却灼热的火光,短暂地刺穿了老十眼前的重重黑暗和血腥幻影。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茫然无措的挣扎、蚀骨的恐惧,如同退潮般急速褪去,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退无可退时迸发出的、孤注一掷的狠厉!
“走!”老十的喉咙里猛地爆出一声嘶哑的低吼,如同裂帛,在死寂的空气里炸开。这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在每个人心头。他直起腰,胸膛剧烈起伏,脸上残留的泪痕和泥污被一种近乎狰狞的坚毅覆盖。他不再看任何人,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脚下那条延伸向无尽黑暗的泥泞村路,仿佛要用目光在那绝望中生生烧出一条生路。他那只一直掐着右臂的手,终于松开,五指却紧紧攥成了拳头,骨节捏得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他却浑然不觉痛楚。
他再次从牙缝里挤出那个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破釜沉舟的力量:“走!都走!趁夜!”
话音落下,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老槐树下,十道泥塑般的身影凝固在将暮未暮的惨淡天光里。无人应声,也无人反对。只有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死死压着这片刚刚埋葬了母亲的土地。所有人的目光,都茫然地、绝望地追随着老十的视线,望向那条被泥泞和暮色吞噬的村路尽头——那里,是深不可测的、未知的黑暗,也是唯一可能的、渺茫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