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白头偕老
光流为孙儿省下最后一口吃食,将自己饿死在土炕上的那晚,翠丫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断了。她不再认得人,眼神浑浊得像蒙了层终年不散的雾,整日只坐在门槛边那张磨得油亮的矮木凳上,面朝着空荡荡的院坝和更远处蜿蜒消失在山坳里的土路。
干瘪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吐出破碎的、含混的呓语,像一架老朽的风车,吱嘎作响,徒劳地碾着同一圈荒芜的磨盘:
“砍脑壳的……”
“天杀的……”
“死狼头……”
“饿呀……”
“天呐……”
“老天爷开眼呐……”
声音嘶哑、单调,毫无起伏,失了所有情绪的火气,只剩下一具被苦难彻底蛀空的躯壳,在日复一日重复着这最后的残响。喂到嘴边的糊糊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前襟板结的污垢;裤裆里漫出臊臭,她也浑然不觉。那维系着身体与灵魂的最后一丝线,在日复一日的咒骂与呆滞中,终于被岁月粗糙的砂纸磨得只剩一缕透明的细丝。
日子就在这单调破碎的咒语里,被切割成无数个相同的薄片。这天午后,山风疲惫地掠过枯黄的院坝,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老十正蹲在墙角搓草绳,粗粝的草茎勒进他黝黑的手掌。一种异样的寂静突然攫住了他。风还在吹,树叶还在沙沙响,可那背景里如同呼吸般存在的、熟悉的咒骂声,消失了。
心,猛地往下一沉,像坠了块冰。他抬起头,望向门口那个枯坐的身影。翠丫的头微微歪向一侧,抵着斑驳掉漆的门框,几缕花白的乱发被风吹起。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竟奇异地褪去了所有扭曲的痛苦和茫然,只剩下一种近乎安详的空洞。所有的咒怨、饥饿、不解,都被一种更庞大、更彻底的寂静覆盖了,吸走了。老十喉咙发紧,踉跄着扑过去,伸出颤抖的手指,探向母亲的鼻端——
那里,冰凉一片,再无一丝温热的气息拂动。
“娘……”他想喊,喉咙里却只挤出一个破碎的气音。双腿一软,噗通一声,他重重跪倒在母亲脚边冰冷的泥地上。翠丫的身体失去倚靠,无声无息地顺着门框往下滑了一点,枯槁的脸庞一半隐在门框的阴影里,如同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像,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
老十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撑起发软的双腿。他瘦小的身影冲出低矮的院门,像一枚投入莽莽苍山的石子。山风呼啸,刮过嶙峋的山石和低矮的灌木丛。他翻过陡峭的鹰嘴岩,钻过刺人的荆棘林,裤脚被勾破,汗水混着泥土在脸上冲出道道沟壑。他敲开一个又一个散落在山坳深处的、同样低矮破败的柴门。
“娘……没了。”每一次开口,声音都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次“没了”出口,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上狠狠剐过一遍。门后露出的,是一张张被贫瘠山野过早刻蚀出深深皱纹的脸。在听到消息的瞬间,那皱纹仿佛更深地嵌进了皮肉里,凝固成相似的悲苦、茫然,还有一种宿命般的麻木。
老十翻山越岭将九位哥哥请来,每个都背着沉重的箩筐,家里有什么尽量拿。嫂子们都随来,临近小顾村就都哀嚎起来,哭着进了青刺沟住地。
十兄弟最终沉默地聚拢在那间低矮、散发着死亡冰冷气息的泥屋前。贫穷像无形的藤蔓,勒紧了每个人的喉咙,勒得人喘不过气。没有哭声,只有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沉默。老大佝偻着背,从裤腰最深处一个磨得发亮的补丁褶缝里,抠出三个沾着汗渍的铜板,轻轻放在冰冷的土灶台上。老三解开腰间扎得死紧的粗布粮袋,用豁了口的粗陶碗,舀了小半碗带着刺眼糠皮的糙米,倒进旁边的破瓦盆里。老五默默卸下肩头捆扎得整整齐齐的一小捆干柴,那是他原本预备明天翻过两道梁去集上换盐的指望。
这点滴的汇集,像涓涓细流艰难地汇聚成洼。薄薄的、带着毛刺的杨木板被勉强拼凑起来,钉成一口棺木,粗粝的纹理清晰可见,散发着生涩的木腥气。连一张能完全遮盖的草席也凑不齐,最后垫在里面的,是几块颜色各异的破布,棺尾仍露出一小截枯瘦、僵硬的脚踝。
处理后事的道士请来了,超度法事开启,随行先生念经。祭拜活动有序进行。翠丫的后人家来了大队伍,有五六十人,长辈领头,手握香与纸,后面每人手中各有物件,妇女们在后面掩面嘶嚎,哭得一个比一个惨。十兄弟一行出门跪迎。当亲戚尽数到齐,治丧宴,野味汤加荞麦饭紧着客人吃饭。十兄弟夫妇略略进食,生怕客人不够吃,于是哀容满面,悲戚难以下咽,个个精神萎靡不忍直视。
出殡那日,天色阴沉得如同浸透了陈年的墨汁,压在低矮的山梁上。十兄弟抬着那口轻飘飘的薄棺,脚步沉重地走向村外那片模糊不清的地界。山风呜咽,卷起零星的黄纸钱,如同灰败的蛾子,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徒劳地扑腾几下,终究无力地跌落尘埃。坑穴早已挖好,紧挨着光流那座低矮的、几乎已被枯黄荒草完全吞没的土坟。新掘开的黄土,散发着湿润而冰冷的气息。
当薄棺缓缓落入冰冷的坑底,当第一捧沉重的、带着湿气的泥土砸在粗糙的棺盖上,发出“噗”一声闷响——那声音仿佛不是落在木板上,而是直接砸在了十兄弟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坎上。老十蹲在坟坑边缘,抓起一把冰冷的黄土,攥得指节发白。他想起娘枯坐门边时那空洞浑浊的眼神,想起她最后脸上那诡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想起爹坟头那几丛在风里瑟瑟发抖的枯草。两座新旧的土堆,无言地依偎在这片贫瘠荒凉的土地边缘,如同两颗被命运粗暴采摘、又随手丢弃在此的苦果。生时劳碌困顿,死后也只得挤在这无人问津的边界,继续咀嚼着生前未能咽尽的辛酸。
黄土一锹锹落下,渐渐覆盖了那口单薄的棺木,也彻底掩埋了光流坟头仅存的几根枯草。两座土包紧紧挨在一起,在凛冽的山风中相依相偎,沉默得如同两座卑微的墓碑。新坟的泥土是深褐色的,带着湿气,旧坟的轮廓则被经年的风霜雨水冲刷得低矮模糊,几乎要重新融回这片吝啬的土地。唯有几根新添的枯草,在坟头簌簌抖动着,像是无声的叹息,又像是这片灰灵大陆最底层的生灵,在亘古的贫瘠与沉默中,所能发出的最后一点微弱而固执的声响。
这方寸之地,便是他们挣扎一生的句点,是“白头偕老”最凄凉也最真实的注脚——在黄土之下,在无人知晓的边界,他们的苦难终于尘埃落定,以永恒的缄默,融入了这片生养他们、又最终吞噬他们的大地。风过山梁,呜咽声在空旷里盘旋,又渐渐消散,仿佛从未响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