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杯弓蛇影
晚膳时分。
巨大的紫檀木食案上,铺陈着数十道珍馐美馔,热气和香气蒸腾缭绕。水晶碟盏盛着剔透的羹汤,白玉碗里是粒粒分明的贡米,金盘托着炙烤得恰到好处的鹿脯,银壶里是温好的御酿……极尽奢华,却丝毫无法驱散陈二狗心头的阴霾。
他僵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明黄的龙袍衬得那张因过度惊吓而略显苍白的脸更加脆弱。那双属于陈叔宝的眼睛,本该盛着醉生梦死的迷离或骄奢淫逸的傲慢,此刻却写满了惊惶与警惕,像一只误入猎人陷阱的幼鹿,瞳孔深处残留着未散的惧意。
四个小太监垂首肃立,每人手持一双银筷,面对着一模一样的四份菜肴。王太监站在陈二狗身侧,额角的青紫还未褪尽,神色却异常紧绷。
“试!”陈二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短促而尖利。
四双银筷同时探出,极其仔细地在每一道菜肴的不同部位夹取些许。小太监们面无表情地将食物送入口中,缓慢而清晰地咀嚼着,每一个动作都暴露在陈二狗死死盯着的目光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殿内死寂,只剩下细微的咀嚼声和烛火爆裂的噼啪声。陈二狗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仿佛在等待最终的审判。他看着那些小太监的喉咙滚动,看着他们咽下食物,神经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陛下,”待到所有试菜太监都安然无恙地咽下食物,静立片刻后,王太监才小心翼翼地躬身上前,“菜已试过,银筷未变色,试膳亦无异状,请陛下用膳。”
陈二狗这才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垮下。他拿起面前镶金嵌玉的象牙筷,指尖冰凉。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只夹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小撮看起来最安全的碧绿菜心,机械地送入口中。那本该清脆鲜嫩的滋味,嚼在他嘴里却如同蜡块,食不知味。
他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过桌面,当看到一盘由宫女小心翼翼捧上来的、摆成了精美莲花造型的水果拼盘时,动作猛地僵住了!
那盘中央,赫然点缀着好几颗剥得晶莹剔透、饱满嫣红的——石榴籽!
鲜红的汁水在晶莹剔透的果肉下流动,像极了……像极了滴落在御花园泥土里的那颗血珠!
“啪嗒!”陈二狗手中的象牙筷失手掉落在金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一仰,撞在坚硬的龙椅靠背上,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只剩下恐慌的惨白。
“拿走!把那东西给朕拿走!”他指着那盘水果,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尖锐的惊惧,“快!拿走!”
捧着果盘的宫女吓得扑通跪倒,托盘差点脱手。王太监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抓过托盘递给旁边的小太监,厉声道:“还不快撤下去!没眼色的东西!”
那盘象征着喜庆和富贵的石榴籽,连同那精美的莲花造型,被仓惶地端离了皇帝的视线。
陈二狗胸口剧烈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年轻皇帝光洁饱满的鬓角滑下。他抬起手想擦汗,那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此刻却抖得厉害,连带着价值连城的龙袍袖口都在簌簌颤动。他望着自己这只养尊处优、本该翻云覆雨的手,只觉得它无比脆弱,仿佛刚刚拈起的不是筷子,而是那颗砸向张丽华的石子。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王太监扑跪在地,连连叩首,“是老奴失察!是老奴该死!让那腌臜东西污了圣目!”
寝殿内的气氛再次降至冰点。宫女太监们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
过了好一会儿,陈二狗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悸动,但那巨大的恐惧感如同跗骨之蛆,并未消散。他疲惫地挥挥手,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和挥之不去的恐惧:“撤…撤下去吧…朕…没胃口了……”他看着满桌精致的菜肴,只觉得那些色香味都透着诡异,像张丽华嘴角那抹冰冷的笑。
“是…是…”王太监连忙起身,指挥着众人无声而迅速地撤下晚膳。他心里沉甸甸的,皇帝这惊弓之鸟的状态,恐怕短时间内是好不了了。
夜深人静,偌大的寝宫只留下几盏长明灯,光线昏黄摇曳,将殿内华丽的金饰和蟠龙柱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光滑的金砖地上,如同幢幢鬼影。陈二狗躺在宽大得惊人的龙床上,身陷在云锦堆叠的柔软被褥里,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瞪大眼睛望着头顶绣满祥云瑞兽的承尘(天花板),白天那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反复回放:
那颗破空而来的石子,带着泥土的腥气……
张丽华额角蜿蜒而下的妖异血痕,在她莹白如玉的肌肤上刺目惊心……
她那冰冷的、淬着毒针般的眼神……
还有那颗被白帕包裹、被她像收藏珍宝一样收起来的染血石子……
“那可是‘凶器’啊!”陈二狗把脸深深埋进龙涎香气的锦被里,发出沉闷而绝望的低语,“她留着那石头想干什么?留证据?哪天用它来砸死我?还是……还是想用它作法扎小草人诅咒老子?!”他越想越怕,后背又是一层冷汗。
窗棂外,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不再是沙沙作响,恍惚间变成了女子压抑的、带着怨毒的冷笑。角落里灯影的晃动,也仿佛成了鬼魅在暗中窥伺。他猛地翻身坐起,心脏狂跳,对着空旷的寝殿尖叫:“谁?!谁在那里?!”
回应他的,只有死寂,和无边蔓延的黑暗。
值夜的小太监被惊醒,连滚爬爬地跪倒在巨大的屏风外,声音带着睡意和惊恐:“陛…陛下?您有何吩咐?”
“……没事。”陈二狗颓然倒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身体蜷缩成一团。这具年轻皇帝的金玉之躯,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婴儿,在巨大的恐惧中瑟瑟发抖。
他哪里睡得着?
每一道影子都像是索命的无常。
每一次风声都像是复仇的号角。
那颗染血的石子,像一块冰冷的烙铁,深深烫在了他的灵魂深处。在这座金碧辉煌却又杀机四伏的皇宫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这具“金尊玉贵”的身体,是多么脆弱,多么……不堪一击。
他成了真正的惊弓之鸟,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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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殿深处。
一只纤纤玉手拨开了暗格里的一方紫檀小盒。
盒内铺着柔软的玄色丝绒,衬得那颗沾染着一点暗红、粗粝丑陋的小石子,如同某种诡异的图腾。
张丽华披散着如瀑青丝,只着一件素白寝衣,指尖轻轻划过石子粗糙的表面,指甲泛着珍珠般温润的光泽,与石子的粗鄙形成极致反差。她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冰冷却艳丽的笑意。
幽暗的烛光下,那颗静静躺在丝绒上的石子,仿佛一只沉默而充满恶意的眼睛,凝视着深宫的沉沉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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