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惊弓之鸟
寝宫沉重华丽的雕花楠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阳光和可能窥探的视线。陈二狗——或者说,被困在这具名为“陈叔宝”的皇帝躯体里的灵魂——几乎是扑倒在冰凉的、铺着厚厚锦褥的龙椅上,像条离了水的鱼,只剩下大口喘息的力气。
“吓…吓死老子了……”他瘫在那里,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那身明黄色的龙袍下,一颗心还在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破那层养尊处优才养出的、细嫩白皙的皮肉蹦出来。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后怕的寒意。他下意识地想用那双本该执朱笔、捻玉玺的手去抹脸上的汗,指尖却在触碰到额头细腻皮肤时顿住了——这双手,白皙修长,指甲圆润带着健康的粉色,别说老茧,连半点粗皮的痕迹都没有!摸上去的手感,甚至比他以前在工地旁边小卖部买的、最便宜的那种袋装牛奶还要滑溜几分。
这是一个皇帝的身体,金尊玉贵,吹弹可破。而他脑子里,却还残留着工地上粗粝砂石、沉重砖块和冰冷钢筋的触感,残留着张丽华额角蜿蜒而下那抹刺目惊心的血迹,以及那双淬了冰、含着毒针般审视与杀意的眼睛。
“王…王公公!”陈二狗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恐和后怕的嘶哑,他猛地扭头看向站在一旁,同样惊魂甫定、脸色惨白如纸的老太监,“刚才……刚才朕真不是故意的!是她…是她突然出声吓了朕一跳!”他急于辩解,试图甩掉那份沉重的罪责感,可无论怎么解释,那石头实实在在砸到了张丽华的头,见了血,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王太监“扑通”一声跪倒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都是老奴的错!千错万错,是老奴不该出声惊扰了圣驾!老奴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他把头磕得砰砰响,心里却是一片冰凉。他知道,陈二狗(或者说这位举止怪异的陛下)或许真是无心,但张丽华那头……绝不会这么想!
“责罚你有屁用!”陈二狗烦躁地挥了下手,手腕上滑落的明黄袖口质地柔软得像云朵,却让他感觉无比束缚,“那女人…张娘娘…她…她不会就这么算了吧?她那眼神…比工头扣我工钱时的眼神还吓人!”他想起张丽华最后那抹冰冷妖异的笑容,还有那句“陛下的雅兴”,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往上爬。
“陛下…”王太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额头上已经青紫一片,声音压得极低,“张贵妃娘娘…心思玲珑,最是在意容貌仪态……今日之事,虽是无心之失,终究是…是伤了凤体,损了颜面……”他没敢把话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这事,绝不可能轻飘飘揭过。
陈二狗一听,脸更白了,连嘴唇都失了血色。他瘫在宽大的龙椅里,那象征至高权力的龙椅此刻却像个巨大的囚笼。“那…那怎么办?她…她会怎么对付朕?”他像个受惊的孩子,惶惑无助地看向王太监,完全没了在御花园里撒石子时的“豪气”。刺杀?下毒?在床上放蝎子?宫斗剧里那些阴狠手段一个个在他脑子里炸开,吓得他浑身一激灵。
“陛下宽心!陛下宽心!”王太监连忙安抚,只是这话他自己说出来都透着心虚,“张贵妃娘娘素来深明大义,且陛下乃万乘之尊,娘娘必不会……”他顿了顿,实在编不下去了,只得含糊道:“老奴这就派人去太医院,取最好的祛瘀生肌玉容膏,再备上几份重礼,亲自去贵妃娘娘宫中赔罪,定将陛下的歉意和惶恐传到!”
“对对!赔礼!厚礼!”陈二狗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库房里有什么好东西,尽管拿!金子!珠宝!绫罗绸缎!都给她送去!只要她消气!”此时此刻,什么金山银山在他眼里都不如自己的小命重要。
“是是是,老奴这就去办!定让娘娘感受到陛下的诚意!”王太监磕了个头,挣扎着爬起来,脚步虚浮地就要往外走。
“等等!”陈二狗又叫住了他,紧张地舔了舔有些干裂的下唇——这具身体大概从出生就没受过这等惊吓,连嘴唇都显得格外脆弱。“那个…今天的晚膳…还有明天的早膳…都给朕试!多试几遍!用银针戳!找人试吃!不,找猫狗先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现在看什么都像藏着致命的阴谋。
“老奴遵旨!一定加倍谨慎!”王太监连忙应下,心里更是沉甸甸的。皇帝怕成这样,可见张贵妃平日在宫中的积威之深。
看着王太监匆匆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寝殿里只剩下了陈二狗一个人。巨大的宫殿空旷得吓人,鎏金的蟠龙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扭曲拉长的影子,像伺机而动的怪兽。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也仿佛变成了窃窃私语。他紧紧抱着双臂,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具“金尊玉贵”的身体是何等脆弱,而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宫,又是何等步步惊心。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白皙细腻、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
“砸谁不好…偏偏砸到她头上……”陈二狗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懊悔和恐惧。那个裂开的石榴,那颗沾血的石子,还有张丽华额角蜿蜒的血痕,如同噩梦的画面在他眼前反复闪现。
这皇宫的日子,比他想象的要难熬一百倍。他现在就像一只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把他吓个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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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昭阳殿。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冽的药膏气息,混合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血腥味。张丽华斜倚在铺着软烟罗锦垫的湘妃榻上,闭着双目。额角那处细小的伤口已经仔细清理过,敷上了一层晶莹剔透、价值千金的碧玉凝脂膏,只留下一道微不可察的红痕。一名宫女正用沾了温水的素绢,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她拈过石子的指尖,仿佛要拂去所有不洁的痕迹。
王太监佝偻着腰,站在下首,额头上的冷汗就没干过,将刚才陛下的惶恐、歉意以及进献的琳琅满目的珍宝礼单,小心翼翼地禀告完毕,大气都不敢喘。
半晌,张丽华才缓缓睁开那双足以勾魂摄魄的眸子。她的眼神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只精致的青铜瑞兽香炉上,袅袅青烟正从兽口中徐徐吐出。
“陛下……倒是破费了。”她朱唇轻启,声音慵懒而疏离,听不出半点情绪。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凭几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发出极细微的“笃笃”声。
“那石子呢?”她忽然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
王太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从袖中小心地取出一个素白的锦帕小包,双手奉上:“回娘娘,老奴……寻回来了。”
一名贴身宫女上前接过,层层打开,露出了那颗沾着些微泥土和一点点干涸暗红的小石子。它静静地躺在洁白的锦帕上,丑陋、粗砺,与这满室的奢华格格不入。
张丽华的视线终于落在了那颗石子上。她的目光像是审视一件奇异的战利品,又像是打量一件有趣的玩具。她伸出那根刚刚被擦拭干净的、玉笋般的食指,用指甲极其轻微地在那点凝固的暗红上刮了一下。
然后,她抬起手指,将那一点微末的暗红凑到自己眼前,迎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细细地看。
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难以捉摸的弧度。
“收好了。”她淡淡吩咐,目光移开,重新落回那袅袅的青烟上,“这可是陛下今日……赐予本宫的‘厚礼’。”
“是。”宫女连忙将石子重新包好,小心收起。
王太监只觉得后背的衣衫又被冷汗浸透了一层。张丽华越是平静,他心头那股寒意就越重。他不敢再多言,只能更深地躬下身去。
寝殿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有香炉青烟无声缭绕。张丽华重新闭上眼,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那被敲击的紫檀木凭几,指尖落点处,留下了一点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压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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