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亮平回到反贪局那间象征权力的办公室时,周身散发的戾气几乎凝成了实质。奢华包间里砸碎的酒杯、王伯驹惊愕的脸、秦少明电话里那如同丧钟的警告声,还有林振邦那仿佛永远波澜不惊的面孔,在他脑海里疯狂撕扯。
挫败感混合着滔天的恨意,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灼痛。
“陈队!带几个人进来!”他抓起内线电话,声音嘶哑地吼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
很快,行动一队的队长陈锋,带着两个得力手下,有些忐忑地推门进来。
他们敏锐地察觉到办公室内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以及侯亮平那双布满血丝、闪烁着疯狂光芒的眼睛。
“侯局?”陈锋小心翼翼地开口。
侯亮平没让他们坐,甚至没看他们,只是用手指重重敲击着光洁的桌面,发出笃笃的闷响,如同敲在人心上。
“从现在起,给我盯死一个人!赵家沟,林振邦!那个穿旧夹克的老头子!24小时,给我盯死了!他见了谁,说了什么,去了哪儿,吃了什么饭!事无巨细,每天给我报上来!”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陈锋和两个手下都愣住了,面面相觑。盯梢?还是针对一个住在穷乡僻壤的老头?这活儿……跟他们反贪局的主业似乎隔着十万八千里。
其中一个年轻些的队员忍不住低声嘟囔:“侯局,这……这林振邦,我们上次去赵家沟是打过照面,他……他是挺横,带着保镖,顶撞您。可这最多算……结党营私?涉黑?也轮不到咱们反贪局管吧?是不是该移交公安那边……”
“放屁!”侯亮平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声响吓得三人一哆嗦。他霍然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逼视着陈锋,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结党营私?涉黑?你懂个屁!你们懂个屁!”
他手指狠狠点着陈锋的胸口,又指向另外两人,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变形,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正义感”:
“我们是谁?是国家反贪局的干部!是人民的卫士!我们的职责是什么?是揪出一切危害国家、危害人民的蛀虫!不管他披着什么皮!这个林振邦,他凭什么能在赵家沟呼风唤雨?凭什么能一个电话就断了长江集团的项目?凭什么能让省厅连手续都不敢卡他?!啊?!”
他喘着粗气,眼神阴鸷地扫过三人惊疑不定的脸:“因为他背后有人!有保护伞!而且是能量巨大的保护伞!这柄伞,就在我们汉东!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为这种无法无天的狂徒提供庇护,疯狂敛财,肆意妄为!这才是我们真正的目标!”
他猛地一挥手,仿佛在驱散迷雾:“盯紧林振邦,就是要顺藤摸瓜!就是要找到他背后那只藏得最深、最贪婪的黑手!不管他是谁!级别有多高!背景有多硬!只要他敢在汉东的土地上贪污受贿,以权谋私,我侯亮平,就一定要把他揪出来!让他付出代价!这是我们的使命!听清楚了吗?!”
陈锋看着侯亮平那张因亢奋而扭曲的脸,听着这番冠冕堂皇却又漏洞百出的“战前动员”,心里直打鼓。直觉告诉他,事情绝不像侯亮平说的那么简单。但侯亮平此刻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偏执的疯狂和不容置疑的权威,让他不敢反驳。
“听清楚了!侯局!”陈锋只能挺直腰板,硬着头皮回答,“保证完成任务!”
“去吧!换上便衣!立刻出发!记住,隐蔽!绝对隐蔽!有任何风吹草动,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侯亮平疲惫又亢奋地挥挥手,重新跌坐回宽大的皮椅里,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眼神阴晴不定。
翌日清晨,阳光驱散了山间的薄雾,给赵家沟贫瘠的土地镀上一层短暂的金色。林振邦换上了一身更显朴素的深蓝色中山装,脚下是一双半旧的布鞋。陈默提着一个用藤条编的篮子,里面装着几只捆着脚、时不时扑腾一下翅膀的老母鸡,还有一篮子码放整齐、沾着新鲜草屑的土鸡蛋。
“林老,”陈默看着篮子,迟疑了一下,“去看望长辈……带这些,会不会……太简薄了些?要不要我让人从市里……”
林振邦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望向远处山坳里隐约可见的一栋白色建筑轮廓——那是汉东市郊条件最好的一所老干部疗养院。
“吴老不一样。”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切的敬意,“我小时候,他是看着我父亲的面子,才破例让我进他办公室看那些地质矿石标本的。他一生清廉如水,最恨的就是送礼行贿。当年有人给他送了一盒茶叶,他硬是追到人家单位门口,当众把钱拍在人家脸上。”
林振邦的眼神有些悠远,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充满好奇的童年:“他常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老母鸡和鸡蛋,是村里老乡自家养的,值不了几个钱,就是个心意。送贵重的,那就是打他的脸,更是污了他一辈子的清名。心意到了,比什么都强。”
陈默不再多言,默默提着篮子跟在林振邦身后。
两人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最普通的访客,沿着疗养院绿树成荫的小道,走向深处一个独立的、带个小院子的套房。
疗养院深处,独立小院。
阳光透过稀疏的葡萄藤架,洒下斑驳的光点。
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身形清瘦的老人,正佝偻着腰,拿着一把大剪刀,有些吃力地修剪着几盆开得正盛的月季花。
他动作很慢,时不时停下来喘口气,花白的眉毛拧在一起,嘴里不满地嘟囔着:
“这个小高……这几天跑哪儿去了?以前不是三天两头跑来献殷勤,帮着浇花剪枝吗?这花枝都长疯了……唉,人走茶凉,人走茶凉啊……”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吴老,您这手艺,不减当年啊。”
老人闻声,有些吃力地转过身。当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时,他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先是闪过一丝困惑,随即猛地睁大了,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发自内心的、惊喜的笑容,如同枯木逢春。
“你……你是?”老人有些不敢确定,颤巍巍地向前走了两步。
林振邦快步走进院子,脸上带着晚辈见长辈的恭敬笑容:“吴老,是我,振邦啊!赵家沟,赵老蔫家的狗娃子!小时候老缠着您要看矿石标本那个!”
“狗娃子?!林振邦?!”
吴志伟,这位退休多年的原汉东省地质勘探局局长,激动得嘴唇都有些哆嗦,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林振邦的胳膊,上下打量着,“哎呀!真是你!长这么大了!我都不敢认了!听……听说你去国外搞研究了?出息了!出息了啊!现在怎么样?一切都好?”
林振邦扶着老人到院里的藤椅上坐下,陈默将装着老母鸡和鸡蛋的篮子轻轻放在旁边的石桌上。林振邦笑着说:“都好,都好!在国外待久了,总想着回来看看。这不,一回来就想着来看看您。您老身体还硬朗?”
“硬朗什么呀,老骨头一把了。”吴志伟摆摆手,但脸上的笑容却怎么都止不住,目光扫过那个朴素的藤条篮子,更是流露出由衷的欣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还惦记着我这老头子……带这些土东西干什么,破费!”
“一点心意,都是村里自家养的,不值钱,您尝尝鲜。”林振邦笑着,两人如同寻常的忘年交,聊起了家常,聊起了赵家沟的变迁,聊起了过去那些陈年旧事。
阳光温暖,小院里充满了久别重逢的温情。
然而,这温情脉脉的一幕,却清晰地落入了百米开外,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榕树后,一个穿着普通夹克、拿着长焦数码相机的“游客”眼中。
他调整着焦距,将林振邦与吴志伟交谈的画面,尤其是那个装着老母鸡和鸡蛋的藤条篮子,清晰地定格在镜头里。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任务完成意味的冷笑。
反贪局,侯亮平办公室。
陈锋将几张刚打印出来的、尚带着打印机余温的照片,恭敬地放在侯亮平桌上。照片清晰地捕捉了林振邦与吴志伟在疗养院小院里亲切交谈的场景,以及那个装着老母鸡和鸡蛋的藤条篮子。
“侯局,”陈锋指着照片,语气带着一丝邀功般的兴奋,“目标今天一早去了市郊老干部疗养院,接触对象是退休的原省地质局局长吴志伟!两人交谈甚欢,时间超过四十分钟!而且,目标还带了礼物!”
他特意放大了一张藤条篮子的特写,“您看!虽然东西看着普通,但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夹带?这可是实打实的接触!吴志伟虽然退了,但他在省里地质系统、甚至一些资源审批部门,门生故旧可不少!这条线……”
侯亮平死死盯着照片上林振邦那张平静温和的脸,又看看那个装着土鸡土蛋的破篮子,再看看吴志伟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一股被愚弄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近乎扭曲的兴奋感,猛地冲上他的头顶!
“好!好得很!老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
侯亮平猛地一拍桌子,眼中爆射出狂喜的光芒,之前的阴郁一扫而空,“装得清高!装得无欲无求!还不是要跑关系?找保护伞?吴志伟……一个退了休的老地质头子?哈!以为找个没牙的老虎就能唬住人?做梦!”
他抓起照片,如同抓住了林振邦致命的把柄,脸上露出一种猎人终于锁定猎物的残忍笑容:“给老子继续盯!盯死他们!特别是那个破篮子!给老子查清楚!里面除了鸡和蛋,到底还‘送’了什么‘土特产’!吴志伟这条线,深挖!把他所有接触过林振邦的细节,都给老子挖出来!我就不信,揪不出那条藏在他背后的真正大鱼!”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充满了志在必得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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