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是蘸了薄雾的笔,轻轻晕染开河滩的轮廓。夜的寒意被温柔地驱散,只在鹅卵石的缝隙里残留着几许潮湿的印记。篝火的余烬早已冷却,灰白色的粉末被晨风慵懒地卷起,打着旋儿,又无声落下。
少年在一种混杂着钝痛与奇异安宁的疲惫中醒来。骨头缝里依旧透着酸楚,像被无数细小的针扎着。脱臼的手臂被树枝和布条固定,僵硬中带着一种被妥善处理的安稳。湿冷的衣衫被篝火的残温烘得半干,贴服在身上,不再像昨夜那般,如同裹着一层冰冷的蛇蜕,刺得人骨髓发寒。他猛地睁开眼,用未被头发遮住的右眼习惯性地扫视,带着野兔般的警惕,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闷痛。
目光所及,是那棵焦黑如炭的老柳。树下,那个身影依旧在。
她背对着他,面向着奔流不息的河。晨曦在她素白的衣裙上镀了一层极淡的金色,单薄的肩胛骨在布料下微微凸起,仿佛随时会被这浩荡的晨光与亘古的流水融化、带走,只留下一个清寂的剪影。她的金色长发披散在肩头,纹丝不动。少年看着,心头莫名地一紧,仿佛那背影里承载着太多无法言说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这片河滩上,也压在了他困惑的心上。
她是谁?为什么总是守着这棵树,这条河?
她似乎感知到了他目光的重量,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清澈的眸子在晨光下剔透得像初融的冰,里面沉淀的情绪如同河底的水草,摇曳着,难以捉摸。那份深重的哀伤似乎被晨光稀释了些,只余下一种近乎永恒的、磐石般的平静。
“醒了?”她的声音响起,像一滴露珠坠入深潭,清泠,平静,不起波澜。
“嗯。”少年应了一声,声音嘶哑,如同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他用尚好的右臂撑着,试图坐得更直些,牵扯着伤腿的痛楚让他蹙紧了眉头。目光却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她身上。
“昨晚……多谢。”这句感谢比昨夜多了几分真心实意,但蛰伏在心底的警惕并未放松分毫,像一条盘踞的蛇,随时准备弹出毒牙。
“你……”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四周荒凉的河滩和远处雾气弥漫的山林,“怎么会‘路过’这里?”他将“路过”二字咬得极轻,却又极重,像在试探一块薄冰的厚度。荒山野水,更深露重,一个孤身女子?这理由单薄得如同蝉翼,轻轻一戳就破。
女子并未因这尖锐的试探而动摇分毫。她起身,赤足踏上被晨露濡湿的鹅卵石,走向河边。她的足踝纤细洁白,踩在灰褐色的石子上,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感。少年看着那赤足,心里莫名地掠过一丝异样——她不怕石子硌脚吗?她俯身,掬起一捧清澈的河水。水流从她指缝间淌下,在初升的阳光下,碎成无数细小的、跳跃的光斑,叮咚作响。她洗净手,用一方素得没有一丝纹样的帕子,细细擦干每一根手指,动作从容得像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带着一种与这荒滩格格不入的优雅。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眼,目光投向河对岸那片被薄雾温柔包裹着的、影影绰绰的山林轮廓。
“算不上路过。”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像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
“我住在那边的山谷里。”她抬手指了指雾霭深处,“几间旧屋,采些药草,偶尔在河里撒网。日子……清净。”
“清净”二字从她唇齿间吐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疲惫的意味。
少年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只见一片朦胧的绿意,什么也看不真切。山谷隐者?这个解释,像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朴素,合身,却总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她的气质,她指尖那点微不可查的蓝芒。昨夜生火时他看到的,或许是太累眼花了罢。
她望着老柳树时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哀伤……这些都绝非一个寻常山野妇人所能拥有。他心里疑云更重,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追问,最终却只是抿紧了苍白的唇。每个人都有不可触碰的角落,如同他满身的伤痕和身后如影随形的追杀。此刻,让这具残破的身体恢复力气,才是唯一的生路。其他的……暂且压下吧。他告诉自己,只是暂时的。
于是,这片被焦黑老柳树荫蔽的河滩,成了少年临时的巢穴。
凛每日都在晨光初透时出现,像一道准时赴约的影子。有时带来盛在宽大叶片里的清水,清凉甘冽,滋润着他干裂的嘴唇;有时是捣碎的、散发着苦涩清香的草药糊,敷在伤口上带来奇异的、带着凉意的舒缓;更多的,是简单的食物——一条烤得恰到好处、鱼皮微焦的河鱼,几枚洗净后红得诱人的野果,或是一块煮得软糯、带着泥土气息的不知名块茎。她的话极少,放下东西,便会用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眸检查他的伤势。她的指尖偶尔会触碰到他的皮肤,冰凉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做完这些,她便常常独自一人,坐到那棵老柳树下,背对着他,面朝那奔流不息的河水。
她的背影凝固成一个沉默的符号,仿佛那滔滔流水里,藏着足以消磨千年的故事,而她,是唯一的听众。
少年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总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着,痒痒的,充满了困惑。她到底在看什么?那条河有什么特别?
少年大部分时间沉默。他尝试活动那条伤腿,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冷汗瞬间浸透鬓角。他咬着牙,额上青筋微凸,像一只初学走路的雏鸟,沿着河滩,捡拾干燥的枯枝,或是坐在水边,望着河水奔流的方向发呆。看着那永不停歇的水流,他偶尔会想,如果顺着这河水漂下去,是不是就能彻底摆脱身后的噩梦?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求生的本能和对眼前谜团的好奇,让他留了下来。两人之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刚好能感受到彼此存在却又不至于触碰到的距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沉默的张力,像一根无形的弦,绷得紧紧的。
少年偶尔会打破沉默,声音干涩地问。
“那种叶子……也能止血?”
“这果子……没毒吧?”
问得小心翼翼,带着试探的意味。
他想从她口中多撬出一点信息,哪怕只是关于这片山林。
凛的回答总是简洁得像河滩上的石子。
“能。捣碎敷。”
“甜的。可食。”
从不延伸,从不反问。仿佛她的世界里,只有这河,这树,和他需要处理的伤口,除此之外,皆是虚无。这种沉默的回应,让少年有些气馁,却也更加好奇。她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这种沉默的共生,让少年紧绷如弓弦的神经得以一丝喘息,却也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一圈圈愈发扩大的涟漪。她是谁?她为何在此?那棵焦黑的柳树为何让她如此流连?她像一本被岁月尘封、锁链缠绕的孤本,沉默地立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散发着诱人又危险的气息。他有时甚至觉得,她看那条河的眼神,比看一个活生生的人还要专注。
然而,白昼可忍耐,夜晚却成了煎熬的牢笼。
身体的疼痛尚能咬牙挺过,但梦魇却如同水鬼,在意识最松懈的深夜里,伸出冰冷黏腻的手,将他拖入无底的深渊。
少年在夜半惊厥,浑身冷汗淋漓,如同刚从水里捞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冰冷的恐惧感如同实质,紧紧攫住他。
梦境光怪陆离,混杂着今生的血腥。村长那张因暴怒而扭曲成恶鬼的脸,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嘶吼着“逆种!祸胎!”;冰冷的箭矢撕裂空气的尖啸,箭头没入皮肉时那酸的闷响,伴随着刺骨的剧痛;湍急冰冷的河水无情地灌入他的口鼻,窒息感如同巨石压顶……
但最让他心悸,醒来后仍觉灵魂深处空茫一片,仿佛被挖走了一块的,是另一种更朦胧、更难以捕捉的幻影。那感觉陌生又奇怪。
一棵树。一棵巨大、扭曲、通体焦黑的老树,和他此刻背靠着休憩的这棵,惊人地相似。树下似乎总有一个小小的、被打磨得光滑的石台,上面放着……看不清的东西。梦境里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悲伤和刻骨铭心的思念,如同浓稠的墨汁,浸染了意识,让他醒来后许久,仍觉得胸口像压着一块冰冷的巨石,眼角也总是莫名其妙地湿润。这悲伤来得毫无缘由,却真实得让他心慌。
这些破碎的、毫无逻辑的梦境,带着一种诡异的真实感,仿佛是他灵魂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被强行撕开了一道缝隙。每次从这混乱的噩梦中挣扎醒来,他都会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寻求庇护的本能,望向老柳树的方向。
凛有时还在树下静坐,像一尊无悲无喜的石像;有时已经悄然离去,只留下空寂的树影。他总觉得,她似乎能敏锐地捕捉到他惊醒时的气息变化。在他惶惑的目光投来时,她偶尔会极其轻微地侧过头。少年看不清她全部的表情,只觉得那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极其幽微的涟漪荡开,一丝了然?一丝……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无法确定,那感觉太过飘渺,如同晨雾,稍纵即逝。是错觉吗?还是她真的知道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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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阳光难得慷慨,暖融融地洒在河滩上,驱散了连日的阴冷湿气。
少年背靠着焦黑粗糙的老柳树干,眼皮沉重,昏昏欲睡。身体的疲惫和暖意让他意识有些模糊。凛在稍下游的一处浅水湾边,清洗着刚采来的一捧翠绿草药。她微微俯身,素色的衣襟随着动作敞开了一线缝隙。就在那一瞬间,有什么温润的东西从她颈间滑落出来,垂在胸前,在暖金色的阳光下,反射出一点内敛而柔和的光晕。
少年被那一点温润的光刺了一下眼睛,昏沉的睡意顿时消散大半。他眯起眼,努力凝神望去。
隔得有些远,他看不清具体的纹路,只觉得那东西像一块玉?温润的莹白,流淌着柔和的光华,形状似乎是……浑圆的?上面似乎有……某种东西缠绕着?
就在他试图看得更真切时,凛的动作极其自然地顿住了。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丝慌乱,只是极其自然地、如同拂去一粒尘埃般,抬手将那滑落的东西轻轻拢回了衣襟之内,指尖划过领口,动作流畅优雅,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襟。随即,她又低下头,继续专注地清洗着手中的草药,水波在她指间荡漾,一切如常。
这玉实在蹊跷,一个寻常山野妇人,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凛那沉静得如同千年古潭般的背影,看着她与河水、与老柳浑然一体的姿态,一种无形的、巨大的隔阂感沉沉地压了下来。他知道她守着秘密,一个很大的秘密。她也清楚他眼中翻涌的怀疑与探究。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脆弱而心照不宣的沉默。这沉默之下,是汹涌的暗流。那块玉,成了他心头一个沉甸甸的谜。
他甚至不知道对方出于什么理由这样对自己,哪里有遇见浑身是血的人还能这样淡定...
这不正常。
但他明白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戳破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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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刻意维系的平静,终于在第五日的黄昏,被无情地撕裂。
夕阳像一头流尽了鲜血的巨兽,颓然西沉,将整条河面染成一片刺目的、凄厉的血红。少年正拄着一根勉强充当拐杖的粗树枝,在河滩上艰难地练习着挪动脚步。每一步,都牵扯着伤腿钻心的疼痛,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滴在滚烫的鹅卵石上,瞬间蒸发。凛坐在老柳树下,夕阳的余晖将她整个人都浸染在一种悲怆的血色里。她望着那血色的河水,眼神空洞得仿佛灵魂都已飘远,沉入了那无尽的赤红之中。
少年看着她,心里也莫名地感到一阵压抑,这血色让他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
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毒蛇般阴冷杀气的破风声,猝然从对岸那片茂密的、此刻显得格外阴森的树林中传来!
少年对危险的感知早已刻入骨髓!那声音如同冰锥刺入耳膜,他猛地抬头,血色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三支弩箭!箭头闪烁着幽蓝的、令人心悸的寒光!如同三道来自地狱的索命符,撕裂了血色黄昏的寂静!一支如毒牙般直噬他心口,另外两支则阴险地封死了他左右所有可能的闪避角度!速度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捕捉极限!是那些跗骨之蛆般的追兵!他们终究还是嗅着血腥味找来了!
死亡的阴影,冰冷而粘稠,瞬间将他全身包裹!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停止了跳动!他想躲,想扑倒,但伤腿如同灌了铅,根本不听使唤!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头顶!完了!
少年想嘶吼出声,但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卡住!
他目光绝望地扫向老柳树下——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能救他的人!
不知不觉中,他居然因为她的照顾而没有把本该随身携带的刀放在身边。
他只能干干的看着死神向自己逼来...
一直静坐如枯木、仿佛与老柳融为一体的凛,动了!
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去看那三道夺命的寒芒!她的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那血色的河水!然而,她的右手,那只曾为他正骨、为他敷药、为他捧来清水的手,却朝着那奔流不息的血色河面,倏然抬起!
五指微张,对着那翻涌的血浪,虚空一握!
“哗啦——!!!”
少年以为自己眼花了!
奇迹,或者说,神迹,在他眼前轰然上演!
原本平缓流淌、被夕阳染红的河水,在她抬手的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足以撼动山河的巨手猛地从河床中攥住、提起!一道丈许高、由奔腾河水瞬间凝聚而成的、厚实无比的水之壁垒,毫无征兆地、带着沛然莫御的力量,在他身前拔地而起!晶莹剔透的水流高速旋转着,发出沉闷如雷的低吼!阳光穿透水墙,折射出无数道凄艳诡异的血色彩虹!
水花溅在少年惊愕的脸上,几乎是刹那间。
三支淬着剧毒的弩箭,如同投入琥珀的飞虫,狠狠地扎进了那堵厚实旋转的水墙之中!强大的动能被狂暴旋转的水流瞬间瓦解、撕碎、吞噬!幽蓝的毒液在水中晕染开来,如同狰狞恶鬼张开的笑脸,却被牢牢禁锢在这流动的牢笼之内,再也无法寸进!
完成使命后,水墙如同失去了支撑的巨人,轰然溃散!巨大的水浪砸落,激起震耳欲聋的轰鸣,将河滩边缘冲刷得一片狼藉,水花四溅,如同下了一场冰冷的血雨。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从凛抬手到水墙消散,不过电光火石之间!
少年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超乎想象的一幕,如同目睹神祇降临凡尘。冰冷的河水溅了他一身一脸,他却浑然不觉。他猛地扭过头,目光死死钉在老柳树下那个素白的身影上。
凛缓缓放下了虚握的手。她终于,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那双总是平静无波、清澈见底的眸子,此刻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冻结的深渊!翻涌着少年从未见过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滔天怒意!以及一种……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的、令人窒息的浩瀚威压!她周身的气息完全变了!不再是那个沉静哀伤的守护者,不再有丝毫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她像一尊自远古河脉中苏醒的冰冷神祇,威严,漠然,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少年身上停留一秒,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冰冷杀机,都如同无形的锁链,死死锁定了对岸密林中那几个刚刚暴露身形、同样被这匪夷所思一幕惊得魂飞魄散、如同泥塑木雕般的黑影!
“滚。”
一个字。
从她唇齿间吐出。
声音不大,不高亢,却如同裹挟着整条大河的重量,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敕令,清晰地穿透了奔流的河水,重重砸在对岸每一个追兵的心头!
冰冷!不容置疑!带着毁灭一切的寒意!
“巫...巫女!”
对岸的追兵显然被这远超凡人理解的力量彻底震慑住了!为首一人脸色惨白如纸,死死盯着河滩上那个散发着恐怖神威的素衣女子,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一种世界观崩塌的茫然。
少年站在凛的身后,浑身湿透,冰冷刺骨。他看着前方那个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此刻却如山岳般伟岸的背影,感受着那几乎要将灵魂都冻结的冰冷怒意和浩瀚威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几乎要破膛而出!
恐惧、震撼、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混杂在一起,冲击着他的意识。
她……她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