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草堆里的寒意渗入骨髓，却比不上星玄心头残留的那阵蚀骨冰凉的余悸。他昏睡过去的时间很短，短得像是意识沉入深潭又立刻被浮力托起，但醒来时，天边已泛起一层死灰色的、模糊的鱼肚白。
脸上干涸的泪痕绷得皮肤发紧，口中还残留着那该死的、咸涩的味道。
咸的。
不是汗，是泪。他无比确认这一点。但比这咸味更清晰、更尖锐地刻在他神经上的，是昏迷前那撕心裂肺的愤怒，以及愤怒底下汹涌的、几乎将他溺毙的悲伤和空洞。
“像个孩子……”
“还不是个孩子……”
那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针，在他刚苏醒的、还混沌一片的脑海里再次扎了一下，激起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猛地闭上眼，牙关紧咬，下颌线条绷得像块石头。
“偶像……？”旁边传来孤小心翼翼、带着浓浓睡意和困惑的声音。
星玄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霉味和草腥气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压下那股翻腾的戾气。他缓缓睁开眼，血丝尚未完全褪去，眼神却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涌。
“天快亮了。”星玄的声音有些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他坐起身，动作有些僵硬，仿佛一夜之间身体沉重了几分。他看也没看孤，径直拿起放在一旁那张皱巴巴的、几乎看不清纹路的地图。
孤也坐了起来，口罩下的脸带着惊疑不定。他清晰地记得昨夜星玄那可怕的、濒临失控的状态——青筋暴起的手臂，布满血丝的眼睛，压抑的嘶吼，还有那突如其来的平静和昏厥。最后那句模糊的呢喃他没听清，但那种绝望感却真实地传递了过来。
“你……没事吧？”孤犹豫着问，声音压得很低。
星玄的目光在地图上某个模糊的标记上停留了片刻，那标记画得潦草，像是一条……扭曲的河流？“没事。”他简短地回答，语气不容置疑。他收起地图，站起身，拍了拍沾满草屑的黑色劲装，“收拾东西，赶路。”
孤不敢再多问，默默爬起来收拾自己单薄的行李。他偷眼瞄着星玄的背影——挺拔，冷硬，像一柄收入鞘中的黑刀，但昨夜那一瞬间的脆弱和狂暴，让这柄黑刀仿佛裂开了一道看不见的缝隙，透出里面汹涌的、不祥的暗红光芒。
两人沉默地离开了那间破败的茅屋小店，踏入了熹微的晨光里。空气清冷，吸进肺里带着刺痛。脚下的路依旧是坑洼不平的土路，延伸向灰蒙蒙的天际。
星玄走在前面，步伐稳定，但孤能感觉到他周身笼罩着一股比清晨寒气更冷的低气压。那张地图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偶像，”孤忍不住再次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你昨晚……说的那个地方，就是地图上你觉得像的，是哪儿？”
星玄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河边。”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
“河边？”孤追问，“什么样的河边？”
星玄沉默地走了几步，似乎在极力从混乱的记忆碎片中打捞什么。他眉头紧锁，眼神放空，像是在凝视着某个远方虚无的点。
“水……很多水。”他缓缓道，像是在描述一个梦境，“很急，或者……很静？记不清了。岸边……有树。不是普通的树……”他努力回忆着，头痛又隐隐作祟，像有根钢针在太阳穴里搅动，“……很大，很老……焦黑的……树干？”
他描述得断断续续，支离破碎。孤听得一头雾水。“焦黑的树干？火灾？”
“不知道……”星玄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感觉……很熟悉。看到地图上那个标记……就像……钥匙插进了生锈的锁孔。”他低头再次看向地图上那个扭曲河流旁的模糊墨点，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纸看穿，“就是这里。遗忘之城，就在这条河的尽头，或者……源头。”
他语气笃定，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确定感。这不仅仅源于地图，更源于昨夜那场灵魂风暴后，残留在心底深处、被痛苦强行冲刷出来的某种直觉烙印。咸涩的泪痕，心碎的愤怒，还有那模糊的河边景象，像几块破碎的拼图，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形成了某种扭曲却指向明确的指引。
孤看着他眼中那近乎燃烧的执拗，心中一凛。他不再多问，只是默默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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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越走越荒凉。
人烟彻底绝迹，连鸟兽的踪迹都稀少起来。脚下的土地从黄褐色渐渐变成一种不祥的灰白色，踩上去沙沙作响，扬起细小的尘埃。空气也变得稀薄、干燥，带着一种陈腐的、像是积压了千百年尘埃的味道。
正午时分，他们翻过一道低矮的、寸草不生的山梁。
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片巨大的、望不到边际的——废墟。
不是村庄，也不是城镇的残骸。那是一片被时间遗忘、被某种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彻底摧毁的文明遗迹。残破的巨石建筑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倾斜、坍塌、相互堆叠，巨大的石柱断裂成数截，倒伏在尘埃里，上面雕刻着早已无法辨识的奇异纹路。扭曲的金属巨梁锈蚀不堪，从废墟深处刺出，像垂死巨兽的嶙峋肋骨。整个废墟笼罩在一片死寂的灰白色调中，阳光照射下，投下长长的、扭曲变形的阴影，如同鬼魅的爪牙。
而在废墟的最中心，在那片混乱残骸的尽头，一座异常突兀、无比高大的黑色巨塔，笔直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塔身通体漆黑，材质非石非木，光滑得没有一丝缝隙，在灰败的废墟背景中，像一根冰冷、沉默、宣告着终结的巨大墓碑。
“遗忘……之城……”孤喃喃道，声音带着敬畏和一丝本能的恐惧。手中那份简陋的地图，与眼前这宏大而绝望的景象相比，显得如此可笑。
星玄站在山梁上，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废墟中心那座黑色的巨塔。
就在看到那座塔的瞬间——
嗡！
一股远比昨夜更狂暴、更尖锐的剧痛毫无征兆地贯穿了他的头颅！仿佛有无数烧红的烙铁同时刺入他的太阳穴！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眼前的世界剧烈地旋转、扭曲、碎裂！灰白色的废墟、黑色的巨塔……一切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汹涌奔腾的、浑浊冰冷的河水！是岸边一棵巨大焦黑的、如同绝望鬼爪般伸向天空的老树！是一个模糊的、背对着他的、散发着无尽哀伤气息的身影！还有……还有那深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咸味！
无数破碎的画面、尖锐的噪音、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无法形容的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流，疯狂地冲击着他记忆的堤坝！那堤坝在昨夜已经出现了裂痕，此刻，在这座黑色巨塔的注视下，裂痕正在疯狂蔓延！
“呃……啊……！”星玄猛地抱住了头，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额角青筋虬结，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偶像！”孤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想扶住他。
“别碰我！”星玄猛地甩开孤的手，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那座仿佛在无声召唤的黑色巨塔，眼神中燃烧着一种混合了极端痛苦、滔天怒火和不顾一切决绝的疯狂火焰。
“就是那里……”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我的东西……就在那塔里！”
他不再看孤，踉跄着，却无比坚定地，一步、一步，踏入了那片死寂的、埋葬了无数往事的灰白废墟。他的背影，在巨大残骸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渺小，却又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令人心悸的悲壮。
遗忘之城，张开了它沉默的巨口。失落之塔，投下了冰冷的视线。而那个遗忘了重要之物、被痛苦和愤怒灼烧的男人，正一步步走向那未知的、注定充满撕裂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