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穿越小说 > 佐云卷失落之塔传 > 《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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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水呜咽,裹挟着夜色的凉意与血腥气,冲刷着岸边的鹅卵石。

少年是被呛醒的。

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激得他剧烈咳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他挣扎着抬起头,视野模糊,只看到一片被巨大树冠笼罩的河滩,月光艰难地穿透枝叶,投下破碎的光斑。身后追兵的喧嚣似乎被水声和距离隔断,暂时消失了。

他试图撑起身体,却发现左臂剧痛难当,显然是脱臼了。右腿的箭伤虽已凝结,但每一次挪动都像有钝刀在剐蹭骨头。他记得自己最后被逼入湍急的支流,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瞬间失去了意识。

“咳……该死……”他低咒一声,用尚能活动的右手摸索腰间的短刀——那是他最后的依仗。刀还在,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安。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从河滩上方传来。

少年瞬间绷紧全身神经,如同受惊的野兽,右手猛地攥紧了刀柄,身体艰难地侧翻,用河滩上一块半人高的岩石作为掩护,露出的右眼死死盯住声音来源的方向。杀气混合着警惕,在他眼中凝聚。

月光勾勒出一个纤细的身影。来人赤着双足,踏着湿润的鹅卵石走来,步履轻盈得几乎无声。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衣裙,样式简单却透着一种奇特的洁净感,仿佛不染尘埃。长发随意地披散着,几缕发丝被夜风拂过脸颊。她的面容在朦胧月光下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眸子,清澈得如同最纯净的深潭水,此刻正静静地望着他藏身的岩石方向。

少年屏住呼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是村民?还是……新的追兵?她看起来毫无威胁,但在这荒郊野外,又是在他如此狼狈的时刻,任何陌生人都足以引起他十二万分的警惕。

女子在离岩石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她没有再靠近,目光似乎穿透了岩石的阻碍,落在他身上。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夜风吹动她的裙摆和发丝。

少年能感觉到她的视线,那目光里没有敌意,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穿透了漫长时光的……哀伤?

这感觉太奇怪了。少年皱紧眉头,握刀的手没有丝毫放松。他决定先发制人。

“谁?!”他嘶哑地低喝,声音因为虚弱和疼痛而显得破碎,却充满了攻击性,“出来!”

女子似乎微微叹息了一声,那叹息轻得几乎被河水声淹没。她没有回答“我是谁”,只是用一种平静得近乎空灵的声音开口,目光依旧落在他藏身的方向。

“你的伤很重,河水冰冷,会要了你的命。”

她的声音很特别,清冽得像山涧泉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让少年更加警惕。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与你无关!”少年咬牙,试图撑起身体,脱臼的左臂却传来钻心的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渗出冷汗。

“滚开!”

女子没有动,也没有因为他的恶言而生气。她的目光似乎在他紧握刀柄的手上停顿了一下,然后移开,望向奔流的河水,声音依旧平静,“这条河……很老了。它见过太多的生死,冲刷过太多的血迹。但它依旧流淌,滋养着岸边的生命。”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岩石,“就像你,挣扎着爬上了岸。活着,总比沉下去好,不是吗?”

少年心头一震。这话语平淡,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他濒临崩溃的求生意志。他确实不想死,他还有太多不甘。

“你到底是谁?”少年再次问道,语气中的敌意稍减,但警惕依旧。

“一个……守着这条河的人。”女子终于迈开脚步,却不是走向他,而是走向河滩旁一棵被雷劈过、半边焦黑却依旧顽强生长着的老柳树。树下,似乎有一个小小的、被整理得很干净的石台。

少年透过岩石的缝隙,看到她走到树下,弯腰似乎在石台上放下什么东西。然后,她开始动作娴熟地收集岸边散落的枯枝。

“你要做什么?”少年忍不住追问。

“生火。”女子头也不抬地回答,声音平淡,“你需要温暖,伤口也需要处理。湿透的衣服会要了你的命,比追兵更快。”她说着,指尖似乎有微不可查的蓝光一闪,一小簇火苗便“噗”地在枯枝堆中燃起,迅速蔓延成温暖的火堆。

少年瞳孔微缩。这绝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他心中的疑云更重。是术士?还是……某种精怪?但他没有感觉到明显的恶意。

女子在火堆旁坐下,火光跳跃,映亮了她半边侧脸。那是一张极美的脸,清丽脱俗,眉眼间却沉淀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仿佛经历了无数岁月的沉静与……难以言喻的疲惫。她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似乎在出神。

“过来吧。”她轻轻开口,声音在噼啪的火声中显得格外清晰,“火堆这边暖和。你的手臂需要正骨,拖久了会更麻烦。”

少年犹豫着。身体的冰冷和疼痛在火光的诱惑下变得难以忍受。而眼前这个神秘女子,虽然诡异,却似乎真的没有恶意。他挣扎了许久,求生的本能最终占了上风。

他咬紧牙关,用尽力气,拖着伤腿,一步步挪出岩石的掩护,走到火堆的另一边,保持着尽可能远的距离坐下。他始终紧握着刀,右眼警惕地锁定着女子的一举一动。

女子对他的戒备视若无睹。她拿起一根较直的树枝,用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巧、样式古朴的匕首削掉树皮,动作流畅而精准。

“把手臂给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眼神平静地看着他。

少年盯着她白皙的手掌,又看看她平静无波的眼睛,内心的挣扎几乎让他窒息。最终,他缓缓地、极其不情愿地,将脱臼的左臂伸了过去。右手的刀,却握得更紧。

女子的手很凉,触碰到他滚烫肿胀的关节时,少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她的动作却异常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只见她一手固定住他的上臂,另一手握住他的手腕,拇指精准地按在某个位置。

“忍着点。”她低声道。

话音未落,她猛地发力一推一拉!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伴随着剧痛传来!

“呃啊——!”少年痛得眼前发黑,几乎厥过去,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但剧痛过后,手臂关节处那错位的胀痛感消失了,虽然依旧酸痛无力,但明显是复位了。

女子松开手,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拿起之前削好的树枝,又从裙角撕下几条干净的布条,开始为他固定手臂。

少年大口喘息着,看着女子熟练的动作,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她的手法太专业了,不像是普通的村妇,更不像他见过的任何医者。她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要救他?

“谢谢。”他哑着嗓子,艰难地挤出两个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女子专注的侧脸上。火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那沉静的轮廓,莫名地让他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仿佛在某个极其遥远、模糊不清的梦里见过。

女子为他固定好手臂,抬起头,清澈的眸子对上他探究的目光。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如水,仿佛能包容一切,却又深邃得让人看不透底。她没有回应他的感谢,只是站起身,走到老柳树下,拿起她之前放在那里的东西——一个用新鲜荷叶包裹的、散发着热气和食物香气的包裹。

她走回火堆旁,将荷叶包放在少年面前一块干净的石头上,自己则坐回原位。

“吃点东西。”她言简意赅地说,然后拿起一根细长的树枝,拨弄着火堆,火星跳跃,映照着她沉默的侧影。

少年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荷叶包,诱人的香气不断钻入鼻腔,勾引着他早已饥肠辘辘的胃。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下了右手的刀,他把它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有些笨拙地解开了荷叶。

里面是两条烤得金黄焦香的鱼,散发着河鲜特有的鲜甜气息,还夹杂着某种不知名香草的清新味道。

他饿极了,也顾不上许多,抓起一条鱼,吹了吹气,便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

鱼肉鲜嫩多汁,火候恰到好处。然而下一秒——

“噗——咳咳咳!”少年猛地将鱼肉吐了出来,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被那极致的咸味逼了出来。

“好……好咸!”他嘶哑地喊道,只觉得舌头都被盐腌得发麻发苦,火烧火燎。

女子拨弄火堆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头,看向少年被咸得龇牙咧嘴、狼狈不堪的样子。跳跃的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噗...“

少年呛咳着,泪眼模糊中,似乎瞥见——她嘴角极其细微地、极其快速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像被风吹起的柳叶梢,轻飘飘地掠过水面,甚至来不及留下涟漪。那双总是平静如深潭的眸子里,似乎也漾开了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转瞬即逝的亮光,像投入深水的石子激起的微澜,一闪而没。

眼花了吗?她……好像笑了?少年心里咯噔一下,怀疑自己是被咸昏了头产生了幻觉。她怎么会笑?还是在这种时候?

但这微妙的波动消失得比出现时更快。女子的表情已然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一刹那的灵动从未发生过。她垂下眼帘,继续拨弄了一下火堆,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河边风大,盐放多了些,不易坏。”

她的手指随意地指向放在旁边宽大荷叶上的另一条烤鱼:“那条,没怎么放盐。”

少年忍着嘴里那股齁咸的余味,狐疑地看了看女子,又看了看荷叶包里另一条鱼。他试探性地撕下一小块鱼肉,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

果然,这条鱼的咸,鱼肉鲜美,带着香草的独特风味,非常可口。他这才放心地大口吃起来,饥饿感暂时压过了所有的疑虑和身体的疼痛。

女子不再看他,只是安静地拨弄着火堆,偶尔添一两根柴火。跳跃的火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也映照着少年狼吞虎咽的样子。空旷的河滩上,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河水奔流的哗哗声,以及少年咀嚼食物的声音。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少年一边吃着鱼,一边用余光打量着这个神秘莫测的女子。她救了他,给他治伤,给他食物,却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她身上那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静气质,以及那双仿佛看透了一切却又深藏悲伤的眼睛,都让他感到无比困惑。

那条咸鱼……真的是不小心放多了盐吗?为什么她当时的眼神会那么奇怪?

他咽下最后一口鱼肉,舔了舔嘴唇,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一直住在这里?”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敌意已经消散了许多,更多的是探究。

女子拨弄火堆的手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目光越过跳跃的火焰,投向远处月光下泛着银光的河面,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

“嗯。”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声音飘渺得如同河面的薄雾,“守着这条河……很久了。”她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过了眼前奔流的河水,看到了更久远、更模糊的时光深处。那眼神中的哀伤,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少年看着她的侧影,心头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和更大的疑团交织在一起。他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些什么,关于她的身份,关于这条河,关于那棵焦黑的老柳树……

但最终,他只是沉默地低下头,看着眼前渐渐熄灭的炭火,将所有的疑问暂时压回了心底。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在温暖的篝火旁,在女子沉默的守护(或者说,仅仅是存在)中,他紧绷了太久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眼皮越来越沉。

他沉沉睡去,甚至没有注意到,在他呼吸变得平稳悠长后,那一直沉默望着河面的女子,缓缓地、极其轻微地转过头,目光长久地、近乎贪婪地落在了他沉睡的、带着伤痕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