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幕低低地压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残雪尚未消融,寒风卷过宫道,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什么人在低泣。雍正元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一些。
广储司衙署内,小太监们缩着脖子,手脚僵硬地搬运着库房里的物件。没人敢大声说话,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只有偶尔器物碰撞发出的细微声响,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林逸站在一排黄花梨木的架子前,手里拿着一本账册,目光却不时掠过窗外。他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内侍监蓝布袍,袖口和领口都干干净净。他垂着眼,神情专注地核对着账目,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小林子,”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六爷那儿要的几样皮子,你点清楚了没有?仔细着点,别出了岔子。”
林逸闻声转过身,说话的是广储司的一名掌事太监,姓黄,平日里总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他微微躬身:“黄爷放心,都点清楚了,一共是貂皮三张,狐皮五张,还有两张上好的狼皮,都用油纸包好了,不会错的。”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沙哑,听起来与寻常太监无异。
黄掌事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哼了一声:“知道就好。如今这宫里,可不比先帝爷那会儿了。万事都得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一步踏错,脑袋怎么掉的都不知道。”他说着,眼神有意无意地瞟向大殿的方向。
林逸垂首应道:“是,黄爷教训的是,奴才省得了。”
黄掌事似乎也只是例行敲打,见林逸态度恭顺,便不再多言,甩了甩袖子,踱着步子往外走去,嘴里还嘟囔着:“这鬼天气,冻死个人……”
林逸直起身子,看着黄掌事摇摇摆摆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轻轻吁出一口气。他知道黄掌事的话并非危言耸听。新帝登基不过数月,朝堂上,那些曾与新帝明争暗斗过的皇子及其党羽,一个个被清算,或革职圈禁,或流放边陲,甚至人头落地。这股肃杀之气,也弥漫到了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
宫里人心惶惶,太监宫女们更是谨小慎微,生怕哪句话说错,哪个眼色不对,就惹来杀身之祸。林逸虽然在夺嫡的最后关头,算是为新帝立下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功劳,也因此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杂役,被调到了广储司当差,算是有了一个正经的身份。但这点“功劳”在新帝眼中究竟有多少分量,他自己也掂量不清。
更何况,他最大的秘密——“假太监”的身份,就像一根毒刺,时刻扎在他的心头。一旦暴露,便是万劫不复。
“林哥,”一个稚嫩的声音怯怯地响起。
林逸回头,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太监,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正小心翼翼地朝他走来。这小太监名叫小柱子,平日里受过林逸一些照拂。
“林哥,天冷,喝碗姜茶暖暖身子吧。”小柱子把托盘递到他面前。
林逸看着小柱子冻得通红的鼻尖和略带讨好的眼神,心中微微一暖。他接过姜茶,道了声谢:“有心了。”
小柱子嘿嘿一笑,搓了搓手,压低声音道:“林哥,你听说了吗?今儿一早,慎刑司那边又抓了人了,听说是永和宫那边的一个答应,还有她宫里的几个太监宫女,全给锁走了。”
林逸端着茶碗的手顿了一下,热气氤氲了他的视线。他抿了一口姜茶,辛辣的暖流涌入喉咙,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宫里的事,少打听,少议论,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
小柱子缩了缩脖子:“是,林哥教训的是。”他顿了顿,又忍不住道:“不过,林哥你不一样,你是有功的人,皇上心里记着呢。”
林逸苦笑一下,没再说话。新帝的心思,谁又能真正猜透呢?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就像走在薄冰上,每一步都必须小心再小心。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比先前更为清晰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高亢的唱喏:“苏总管到——”
广储司衙署内所有的人,无论是掌事还是小太监,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瞬间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齐刷刷地跪了下去,连大气都不敢出。
林逸也迅速放下茶碗,跟着众人一同跪下,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苏培盛,当今圣上身边最得宠信的大太监,内务府的总管太监之一,权势熏天。他的到来,让整个广储司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停在了林逸不远处。他能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
“都起来吧。”苏培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谢苏总管。”众人这才敢起身,依旧低眉顺眼,不敢直视。
林逸也跟着站了起来,眼角的余光瞥见苏培盛一身崭新的锦缎袍服,腰间束着玉带,面容白净,眼神却深沉如井。
苏培盛的目光在堂内缓缓扫过,最后落在了广储司的几位掌事太监身上。“皇上口谕,着广储司即刻清点库中所有贡品皮张、药材、玉器,分门别类造册,三日内核查完毕,不得有误。若有丝毫差池,仔细你们的皮!”
几位掌事太监连声应是,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冷汗。
苏培盛又道:“另外,皇上体恤宫人冬日辛劳,特旨,从今日起,各宫各处,凡当值太监宫女,每日加发一份炭火,一碗热汤。此事由广储司负责调配,务必落实到位,不可克扣。”
这话一出,跪着的太监们眼中都闪过一丝喜色,纷纷叩头谢恩。
林逸心中却是一动。新帝登基,既要施威,也要示恩。这赏罚分明的手段,果然厉害。
苏培盛交代完这些,目光又转向了林逸这边,淡淡地开口:“小林子。”
林逸心中一凛,立刻上前一步,躬身道:“奴才在。”
“你随咱家来一趟。”苏培盛说完,便转身朝外走去。
周围的太监们纷纷向林逸投来或羡慕或嫉妒或惊疑的目光。苏总管亲自点名叫人,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林逸不敢多想,连忙应了一声“嗻”,快步跟了上去。他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如同针刺一般,紧紧地钉在他的背上。
苏培盛走得不快,林逸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始终低着头,注意着脚下的路。两人一路无话,只有靴底摩擦地面发出的轻微声响,在寂静的宫道上回荡。
林逸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苏培盛对他,态度一直很微妙。当初在夺嫡的关键时刻,他曾通过苏培盛向还是雍亲王的胤禛传递过一些消息。事成之后,苏培盛也确实在雍正面前提过他几句,这才有了他今日在广储司的差事。
但林逸清楚,苏培盛这种在宫里浸淫了几十年的人精,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他对自己,既有几分利用之心,觉得他或许还有些用处;但也存着极深的防备,毕竟自己的来历和那段“功劳”都有些不清不楚。
今日他突然叫上自己,究竟是何用意?
穿过几道宫门,苏培盛在一处偏殿的院门前停下了脚步。这里似乎是内务府处理日常事务的所在。
“进去吧,”苏培盛侧过身,对他说道,“皇上要见你。”
林逸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皇上要见他?他一个小小的广储司太监?
苏培盛看着他,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怎么?怕了?”
林逸迅速收敛心神,重新低下头:“奴才不敢。只是……奴才身份卑微,不知皇上召见,所为何事?”
苏培盛哼了一声:“皇上的心思,也是你能揣测的?进去便知。记住,在皇上面前,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自己心里要有数。否则,咱家也保不了你。”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林逸心中一沉,恭声道:“奴才明白,谢苏总管提点。”
苏培盛不再看他,推开院门,示意他进去。
林逸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种种不安与猜测,迈步走进了院子。院内很安静,只有一个小太监守在正殿门口,见苏培盛进来,连忙行礼。
苏培盛摆了摆手,对林逸道:“你在此处候着,咱家先进去通禀。”
“是。”林逸应道,垂手立在廊下。
寒风从廊柱间灌进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抬眼望向紧闭的殿门,那扇朱红色的门板之后,便是这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而他,一个怀揣着惊天秘密的假太监,即将独自面对这位以威严和多疑著称的新帝。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林逸而言,每一息都像是过了一年。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膛里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急促。
终于,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苏培盛走了出来,对他招了招手。
“进去吧。皇上在里面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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