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未绞干的棉絮,黏在虓虎戟的戟刃上。我随父亲拍马前行,衰草在马蹄下发出细碎的断裂声。前锋突然勒马,铁甲碰撞声惊跑了躲在草窠里的田鼠,我随父亲拍马上前,三截断旗斜插在露水斑驳的荒草间,猩红的“关”字绣纹已被夜露洇开,旗角边缘凝结的暗紫血痂却还带着湿润的光泽,显然是一两个时辰内才被丢弃。
“奉先兄,昨日关羽部在萧县被我军冲散,此刻断旗出现,必是溃兵仓皇败退!”张辽的银鳞甲在雾中泛着冷光,他的长槊尖指向东北方,那里还有一面若隐若现的断旗,“我军五百铁骑全速追击,定能在正午前追上其尾部!”
李儒的长衫突然掠过我的马头,他抬手按住张辽的马缰,袖口滑落露出萧县巷战留下的结痂:“张将军看这旗面——”他捏起半截旗角,露水顺着指缝滴在马鞍上,“旗面虽湿,却无泥浆泼溅的痕迹,血渍呈喷溅状而非拖拽状,分明是有人在附近持刀砍旗,却刻意保留‘关’字印记。”他忽然转身,望向身后绵延的来路,“从萧县到此五六十里,可有看见哪怕半具伤兵遗体?可有发现被丢弃的粮袋、断箭?”
张辽的浓眉拧成铁锁,手按剑柄环顾四周:衰草伏地的轨迹非常整齐,分明是被反复踩踏过,却独独在断旗周围留出丈许空地。“难道……是诱敌之计?”
“张将军且看。”李儒从袖中抖开舆图,指尖划过绢布上的墨线,“平原无险,便借‘无险’麻痹对手。”他忽然指向左侧远处两道并行的浅灰色缓坡,“《孙子兵法》言‘险形者,我先居之,必居高阳’,但真正的奇妙,是让对手以为‘无险可据’。”他的指甲敲在缓坡位置,“这些缓坡高不过丈二,却能藏下千余步卒。若敌兵在此伏下弓箭手,待我军骑兵冲至坡前——”他突然伸手在舆图上虚划一道弧线,“箭雨便会从雾中倾盆而下,骑兵在平原无处躲避,必定重挫我军。”
张辽的长槊猛地顿在地上,惊起的草屑混着雾珠飞溅:“可关羽和糜芳都是步卒,哪来的弓箭手设伏?”
李儒的目光突然冷下来,指尖在舆图上向北划出一道斜线:“张将军有所不知,昨日萧县之围,城西有两部曹军。”他清了清嗓子,“昨日守城时,曹洪的五百轻骑均配有角弓,而另一部则是曹休的两千弓箭手。”
我回想起昨天曹休弓箭手的三排轮射,遮天蔽日的箭雨倾泻而下,当时心中的绝望此时回想起来犹自觉得恐怖。“文优先生是说,曹洪曹休也可能在此?”
“恐怕还不止如此,”李儒站起身,舆图在风中猎猎作响,“若曹休的弓箭手轮射之后,曹洪再带轻骑掩杀出来,而关羽的败兵若此时反攻回来。”他的目光扫过五百铁骑,“平原之上,骑兵最怕的便是‘有进无退’。一旦前军被弓箭压制,后军便会在混乱中自相践踏。”
父亲忽然抬手,玄甲袖口的睚眦纹在雾中若隐若现:“先生认为该如何应对?”
“立刻派二十骑沿西侧绕行,重点查探有无骑兵蹄印。”李儒的手指在舆图上沿单县划向定陶,“以上也只是在下推测,这许久没有探马消息,许是全部被截杀了。”
张辽的银甲突然泛起寒霜,他回望身后的骑兵阵列:“末将这就去安排探马!”
斥候们轰然应诺,二十匹战马踏碎晨雾而去。父亲的面孔中浮现出一丝不屑,是啊,纵横天下无人可挡的飞将军,自然是不屑于设伏这等手段的。
我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断旗,想起萧县破城时,“关”字旗与“糜”字旗撤退时的井然有序,远不像袁术军溃败时的满地狼藉,我握紧戟柄,“这不是溃退,是摆好的棋盘。”
父亲忽然大笑,声震雾霭:“不愧是文优先生。”他转头望向李儒,目光里多了几分郑重,“先生的思路还是如从前般犀利。”
“温侯谬赞了。”李儒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转身冲父亲一施礼道,“儒多年未曾随军,这点见识若能得温侯赏识,便许我随在少将军左右,尽点绵薄之力罢。”
“那是自然。”父亲在马上还礼,“有先生在吾儿身边,吾自无虞。”
看来父亲这是认可了李儒,只是每次我看到李儒那阴鸷的笑容,心里却还总回想起洛阳到长安一路的百姓。
父亲接过舆图,丹凤眼眯起来仔细地审视,握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全军戒备,谨慎行军!”随着父亲的呼喝,赤兔马似乎听懂了一般,突然昂首顿蹄,鬃毛炸起似钢针,后方队伍的将士们纷纷立起手中长矛,五指关节爆响穿透风声。队列骤缩,数百匹战马瞬间收蹄成钉,前膝微屈压住惯性,鞍鞯皮索同时绷直绷响代替应答,动静之间凸显出强军气质。
约莫有一个时辰,十一匹探马的身影从雾中陆续归来。
“西侧二十里!”其中一名斥候滚鞍落地时,膝盖在泥土上磕出闷响,“发现成排马蹄印,自南向北应当有数百之众!”
李儒的舆图“唰”地展开,指尖划国泡水与泗水,在两水交汇处轻轻地敲打:“若是设伏,应当在此处。曹洪引轻骑从北绕行,曹休带弓箭手埋伏在河道缓坡,关羽的败兵则充当诱敌的‘饵’。”他忽然抬头,望向雾色深处,“想不到曹洪曹休两名武夫也能有此等算计,曹孟德手下强人何其多也。”
“东边!东边发现情况!”又一探马归来时,肩头斜插着一根弩箭,我凝神间看到箭杆上果然又有“辛未”两字,“东边三名斥候均被射杀,仅我一人……”那斥候话没说话就已跌落马背,弩箭的箭杆随着跌落发出“咔嚓”声折断,两名骑兵急忙下马上前搀起落马的斥候,向后方辎重车方向走去。
那斥候被两名士兵搀扶着,一边走一边说:“东边情况不明,只是遭遇截杀,据此约三十余里。”
东边?我不自觉地握紧虓虎戟,戟柄的细纹传来刺骨的凉意。这么说来昨日围攻萧县县城时,东边那只没有旗号的部队也并没有撤走。
我下意识望向李儒,只见他走上前拾起折断的箭杆,手指在“辛未”二字间不断地摩挲,之后展开舆图仔细地观察,箭杆在上面划来划去,似乎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逐渐缩小,“看来还有高人,设伏之人未必是曹洪曹休。”
两只寒鸦从头上飞过,扑棱翅膀的声音混着鸦鸣飘荡向远方,逐渐融入无边的晨雾中,雾中的寒意突然加重,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正将这五百铁骑往预设的绞索中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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