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飞将虎子 > 第二十八章 身份与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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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树林的阴影在篝火中摇晃,火星子溅落在张辽的银鳞甲上,又被夜风吹散成细碎的光点。松脂燃烧的苦香混着金疮药的辛辣,在夜风中织成细密的网,裹住围坐在篝火旁的几人。我摩挲着虓虎戟戟柄上的细密纹路,策马到辎重车旁。

“文优先生,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呢?”我翻身下马,仔细观察着刘渊。

刘渊正在往刘辟的伤处撒金疮药,指尖突然一抖,药粉扑簌簌落在绷带上。他猛地站起身,长衫下摆扫过篝火堆,影子在树干上拉成扭曲的蝶翼:“恩公莫怪,不才确有苦衷。”他深深一揖,袖口滑落寸许,露出三道新结的痂——那是萧县城巷战时被流矢划过的痕迹。“在下李儒,表字文优。”

“你竟是李儒?”虓虎戟重重磕在青石板上,记忆撕裂出师父曾在丹房提起这个名字时,却也未曾提起李儒表字文优。此刻眼前这人,竟是曾鸩杀何太后、弘农王,力主迁都长安,又力主李傕郭汜反攻长安的罪魁祸首?我望着他狭长的眼角,那里爬满细密的纹路,像被刀反复刻过的痕迹。

“恩公莫慌,且听在下慢慢道来。”刘渊,不,现在应该叫李儒,只见他狭长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精芒,随后又慢慢黯淡下去,仿佛陷入了久久的回忆,“在下早些年是董卓帐下谋士,曾与温侯共事。”李儒眼神转向父亲,平静道,“昔年既食君禄,自当竭智殚谋。凡有碍董卓大业者,纵悖人伦纲常亦决而破之。岂料筹策反噬竟危主基,祸延亲族血裔,方惊识此身罪孽深重,然悔时晚矣。”

他喉结滚动,目光落在跳动的火舌上,篝火突然发出‘噼啪’爆响,火星溅在李儒袖口,他却浑然不觉,仿佛又听见长安巷战中妻儿的哭喊混着箭矢破空声,“长安城破时,他们连尸首都没留下。”

我想起师父曾评价,李儒之毒计,够折四百年的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虓虎戟的纹路,冰凉的金属触感提醒着我眼前人的双手曾沾满鲜血,可他此刻垂落的睫毛下,竟映着与芒砀山教孩童识字时相同的柔光。

“李傕郭汜再起纷争后,某如丧家之犬,自问无颜面对世人,刃悬颈而难决,鸩盈樽而未倾。”李儒的眼睛突然睁开了许多,我却似乎从中看到了累及家人的悔色,“原本想自长安向东南,至荆州寻一偏远所在,但求葬名姓于山野蒿莱之间,却不曾想入宛城后为人识出,继而羁押于大牢之中。”

李儒的眼神似乎又回到了平静,仿佛放下了很多事情,伸手往篝火中添了根树枝,“建安元年献帝改元大赦天下,赐国姓刘,渊字取其深悬不可自救。于是改名刘渊,表字‘潜之’,意为永潜深渊,再不见天日。”他忽然惨笑,“不想在泰山郡得遇恩公,才知道这天下还有人愿为素不相识的百姓挥戟,文优从前……竟拿百姓当棋盘上的卒子。”

李儒又对我深施一礼,再道:“些许时日以来,文优从恩公身上看到护民卫民的希望,方知天下还有能容我之处。文优此后但求能协助恩公救民于水火,也算为前半生的荒唐寥以弥补。”

松涛声中,辎重车传来吱呀响动。龚都拄着半截长枪挪过来,伤口的血腥味混着篝火的烟味:“吕兄弟,不,少将军……”他粗糙的手掌按在我肩上,像块烧红的铁,“你可也瞒得俺们好苦啊。”

刘辟紧跟着凑过来,额角的绷带歪成斜角:“少将军可别嫌俺们糙,当初咱俩比试那一场,俺就知道你不一般!”他挠着绷带,忽然咧嘴一笑,“以后有啥事儿别再瞒着俺们就是。”

我握住他们的手,刘辟掌心的老茧磨得我手背发疼,龚都指节上的血痂还没结痂。“两位兄长大可不必如此,子威原没有欺瞒之心,只是这一路坎坷,所谓隐瞒,也为求自保罢了。”我看着篝火映红他们被风雪揉皱的脸,“二位兄长与我也是患难兄弟,日后不必称呼少将军,只唤子威便可。”

“万万不可。”刘辟摇摇头,“今时不同往日,私下或许没什么,但在外断不可堕了温侯的威名。”

看他们坚持,我也不再争辩,转过头询问李儒,“文优先生这些许时日陪子威一同走来,依先生之见……”

李儒伸手打断我的话,脸上又挂上了那一抹让我看不顺眼的微笑:“恩公可还记得那支没有旗号的队伍?”他的指甲在泥土里刻出歪扭的“迷”字,“想必这便是那布局之人。当初在沂山驿,恩公点破双重半毒合为双重全毒的迷药之计,整个内堂所有人皆在布局之中,一计不成又留有二楼弩箭伏击,之后遗留的弩机和箭矢又想把祸水引至袁术,此已非寻常谋划,后手之后还有后手。”

我想起箭杆上的“辛未”二字,若按李儒的分析,难不成这是设局之人刻意留下的。

“之后借泰山贼之手设伏,想必这泰山贼也被算计其中,并不知情自己被利用。”李儒沉思着轻轻点头,“为确保恩公能准确落入泰山贼的埋伏,设假商队引恩公上车同行,后来又故意把恩公留下,而那商队所有特征都无异常,若不是之后又让渡贵重物资交换恩公,怕是轻易识不得这也是一局。”

我疑惑道:“那为何又要去淮南下蔡?”

“这又是一出祸水东引之策,若计划败露,所有证据都引向袁术,恰恰证明设局之人不可能是袁术。”李儒脸上的微笑显出邪魅,“况且袁术手下三大谋主,阎象主礼法,杨弘主军筹,袁涣主政务,唯一有能力和手段实施这一系列谋划的刘晔早在袁术僭越之时就已脱身,由此又可以判断,袁术根本不具备施行这一系列谋划的能力。”

我心中好像已经有了思路,李儒继续点破道:“最后萧县之时,曹、袁、刘三军皆有旗号,唯独东面这一路人马没有旗号,说明……”

我心中思路一下被李儒点透,接着李儒的话往下说,“说明此人与父亲有从属关系,所以不敢亮明身份。”

李儒带着一副孺子可教的微笑看着我点头,“只是此人隐藏颇深,完全没有留下线索,温侯欲察隐蠹,恐非易事。”

篝火渐渐矮下去,张辽的骑兵开始整理鞍具。我摸着颈间的玉璜,虎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李儒的话像把刀,剖开了这一路的迷雾。

晨风吹动松针,父亲的赤兔马忽然昂首嘶鸣,声传数里。我站起身,虓虎戟在手中沉甸甸的,脑海中所有撕裂的刘渊的形象终于逐渐重叠在眼前的李儒身上。

我翻身上马,却在转身时又瞥见李儒嘴角那抹阴鸷的笑。那笑里藏着士族的阴鸷,藏着谋士的狡黠,即便他此刻与我并肩,我仍能听见长安城墙下的哭声,仍能看见洛阳宫里的火光。

我握紧虓虎戟,精钢的凉意渗进掌心。有些路,必须有人踏碎荆棘;有些笑,必须有人直面阴鸷。

但是话说回来,我还是不喜欢他的笑容。那抹笑像长安城里未熄的余烬,明明灭灭间映出无数白骨,让我想起萧县百姓躲在屋角的眼神——他们怕的,究竟是战场上的刀,还是身不由己的任人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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