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已经在舆图上凝出细小的水珠,李儒的指尖依次划过舆图上四个方向:“西侧马蹄印自南向北,当是曹洪轻骑北上迂回;北侧关羽、糜芳残兵至少两千,虽为步卒,却扼守小沛要道;东侧敌军自昨日围萧县时便行踪诡异,此刻必在雾中蛰伏——”他忽然抬头望向南方,“唯有南侧没有探马回报,却不知是距离太远,还是探马全被截杀。”
父亲的赤兔马不耐烦地喘着粗气,玄甲在雾中泛着冷光:“文优先生不妨直说,这是不是个口袋阵?”
“正是。”李儒指尖重重按在泡水与泗水交汇处,“敌军欲借两河夹角为袋底,以曹洪轻骑为袋口绳,待我军入瓮便收紧绞杀。东侧敌军若与昨日情况相同,则只有数百众,却是最易突破之处。”他转向张辽,“若张将军带百骑往西,持两倍旗帜、马尾捆树枝,可造数百骑扬尘之势。曹洪若误判我军主力西进,必率轻骑追击。”
张辽的银鳞甲泛起寒霜:“末将若遇敌,当如何?”
“不必恋战,只管转向西南急行。”李儒抽出腰间断剑,在地上划出弧线,“曹洪轻骑虽快,但昨夜调度整晚,战马体力自不如我军。待将其带离得远了,张将军便可绕泗水返回。”他又望向父亲,“温侯率四百骑伏于缓坡背阴处,战马衔枚裹蹄,借助晨雾的掩护,自然可以完全躲避敌人的查探。待午时雾散,方可向东突围。沿途每五里焚草为障,可延缓关羽部追击。”
父亲忽然冷笑,打断道:“西侧若无敌情,曹洪必与北侧关羽合兵。那时文远的诱敌计便成了儿戏。”他的丹凤眼在雾中灼灼发亮,“某亲率百骑往北,同样持两倍旗帜,马尾栓树枝。这草木烟能阻得关羽步兵,可阻不住曹洪的骑兵。”
李儒的手指骤然收紧,舆图边缘泛起褶皱:“温侯此去凶险……”
“文优先生以为,当今世上谁能困得住某?”父亲猛地扯过副将手中的玄底金纹大旗,旗面上的“奋威将军”四个大字上下翻滚,“当年在长安,李傕郭汜上万西凉骑兵又如何,如今不过再演一回。”父亲又转过头注视我半天,仿佛把我周身看了个遍,最后目光又落在了我颈间玉璜处,“文优先生需答应我,此计能确保你们冲出去与高顺汇合。”
我望着父亲手中的大旗,喉间发紧说不出话来。太行山上,师父曾说父亲的自负是把双刃剑,此刻却见他嘴角扬起的弧度,与萧县冲阵时如出一辙——那是天下无敌的自信,也是孤注一掷的疯狂。?
李儒沉默片刻,忽然向父亲拱手:“既如此,温侯若遇敌军,可命战士们高呼‘小沛已破’,当可瓦解敌人士气,少将军随某率三百骑东进。东侧敌兵若与昨日围城时东侧的部队是同一支,必是步兵为主,人数不过五百。“他指向舆图上的浅灰色阴影,“只需留意拒马和铁蒺藜,突围应该不成问题。”
晨雾在不知不觉中淡了三分,衰草上的露水开始蒸发,化作细白的水汽贴着地面游走。张辽的百骑已准备妥当,每匹马的尾鬃都捆着三股枯树枝,马鞍侧斜插着两杆“汉”字小旗。父亲的亲卫则将松枝捆在马尾,特意选了干枯的松木——燃烧时能冒出浓烟,却不会轻易熄灭。?
“父亲……”我拉住赤兔马的缰绳,触到战马肩甲下滚烫的肌肉。?
吕布低头望着我,头盔顿项垂落的红缨拂过他的面颊:“昭儿记住,骑兵的刀,永远要砍向敌人最痛的地方。”他忽然伸手,将我颈间的玉璜扶正,甲胄边缘的铜钉刮过我的锁骨,带着并州风雪般的寒意,却在玉璜表面留下些许温痕,“当年你母亲曾说这玉璜能护你平安。”
之后到午时的两个时辰,仿佛被雾水粘住般漫长。我数着战马喷息的次数,第七十三次时看见李儒的衣摆已凝满白霜,而东方的日轮才将将爬上旗杆。我们潜伏在缓坡西侧,战马早已衔枚裹蹄,连粗重的鼻息都被湿布缠住。我望着父亲的百人队向北渐行渐远,松枝在马蹄下扬起的烟尘,渐渐与雾色融为一体,竟看不出人数多寡。?
“恩公在担心温侯?”李儒忽然低声开口,目光却盯着东侧地平线。?
我摸着虓虎戟的戟柄,触感与萧县巷战时同样粗糙:“先生早知父亲会亲自犯险,为何起初不提?”
李儒看向我的视线变得柔软:“不才原本设计,便是由温侯诱敌。”他顿了顿,“只是恩公与温侯刚重逢……”
“所以先生故意不说,等父亲自己开口?”我忽然想起夜晚时在篝火边边,李儒分析无旗号军时的阴鸷笑容——原来他早算准了父亲的自负,算准了这柄天下无双的方天画戟,必定会劈开最危险的袋口。?
午时三刻,晨雾如被阳光抽走的丝线般稀薄。李儒抬手挥旗,三十名骑兵迅速下马,向准备好的稻草上泼洒桐油。他们的动作熟练如本能——这些随父亲转战各地的并州精锐,连纵火都带着北疆骑兵的狠辣。
“第一堆,点火!”李儒的长衫被火光照得通红,他穿梭于队列间,亲自点燃浸油的草垛。浓烟腾起的瞬间,三百匹战马同时踏碎露水浸润的衰草,向东疾进。马蹄铁与地面碰撞出的火星,恰好引燃第二堆早已备好的柴草,两道烟障如灰色巨蟒,在平原上蜿蜒生长。
我回头看向李儒,却发现他已经骑马追来,是啊,作为西凉军出身,李儒怎么能不会骑马呢?
父亲的百人队已在北侧消失一个多时辰,晨雾散尽后竟然看见松烟仍在西北方翻滚,像片不会消散的乌云。张辽的西去部队也没传回消息,我们眼前此时只有东侧三十里外的地平线——那是探马回报过的遭遇射击的方向,此刻正被我们用烟障一点点拉近。
“少将军,第三堆草堆就绪!”亲卫的呐喊混着烟火气传来。我握紧虓虎戟,感受着胯下战马的肌肉紧绷如铁——这些来自并州的战马,连鼻息都带着霜冻的气息。
颈间玉璜随战马颠簸不断发出细碎的清响。东方的薄雾也随着太阳升到头顶彻底烟消云散,却仍望不见敌军踪迹——这沉默比萧县城头的箭雨更令人窒息。虓虎戟戟柄的纹路深深烙进掌心,正午的太阳刺得人眼眶发酸,却照不透前方未知的彷徨。
“少将军,东方有狼烟!”亲卫嘶哑的呼喊劈开风烟。地平线突然窜起三道狼烟,赤红烟柱如滴入清水的血珠,顷刻间漫成狰狞的兽形。胯下战马猛然昂首长嘶,前蹄凌空踢碎凝滞的空气,我这才发现自己早已咬破了舌尖,铁锈味混着松烟灌入口鼻。
战场的等待最是熬人,我却在此刻品出了别样滋味——那是父亲纵马冲阵前的朗声大笑,是玉璜贴着肌肤渗入骨髓的寒凉,更是即将掀起的血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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