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车晃晃悠悠地进了方家屯的地界,方远的心思已经从供销社那笔大订单上,转到了怎么把这笔买卖稳稳当当做出来。
这时,村里关于乡中学代课老师的闲言碎语,像长了翅膀似的,飘进了他的耳朵。
“听说了没?乡中学那几个代课的,好像要往下刷人了。”村头几个晒太阳的老娘们,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压低了声音嘀咕。
“可不是咋的,说是名额有限,优先照顾那些根正苗红的。”
“那林家那丫头,不就悬了?她家那成分……唉,可惜了那孩子,多好的一个读书人。”
方远听在耳朵里,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林舒雅?他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在乡中学门口,抱着书本,眼神清亮又带着几分忧郁的姑娘。
那姑娘身上的书卷气,和屯子里这些土里刨食的人,完全不一样。他之前就有意招揽,眼下这情况,对林舒雅来说是雪上加霜,对他而言,却可能是个机会。
当即,方远立刻揣着红肠和午餐肉肠,借口去乡里再转转,看看有没有新的政策风声,顺便也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上林舒雅。有些事儿,当面锣对面鼓地说开,才显得有诚意。
快到乡中学的时候,果然,他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还是那两条油亮的辫子,只是林舒雅今天的脸色,比上次见面时,又黯淡了几分。
她低着头,手里没拿书,只是默默地站在墙根底下,像一棵被霜打蔫了的小草。
方远走到她跟前。
“林同志。”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林舒雅闻声,猛地抬起头,看见是方远,眼神里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又垂下了眼睑,声音细若蚊蚋:“方…方远同志。”
“这是…咋了?瞅你脸色不大好。”方远明知故问,递过去用油纸包着的一小块红肠和一块午餐肉肠,“尝尝,我自个儿琢磨出来的小玩意儿。”
林舒雅愣了一下,看着那油汪汪、香喷喷的肉肠,犹豫着没接。这年头,肉是金贵东西,平白无故的,谁会送这个?
“拿着尝尝,不是啥值钱东西。”方远硬塞到她手里,“就是想让你帮着品品味儿,看有啥要改进的。”
肉肠的香味丝丝缕缕往鼻子里钻,林舒雅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脸颊微微泛红。她捏着那包肉肠,低声说:“谢谢你,方远同志。”
“有啥难处了?”方远开门见山,他不喜欢绕弯子,尤其是在他认准了的人面前。
林舒雅的肩膀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她咬着嘴唇,沉默了半晌,才低声说:“学校…学校可能不要我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为啥?你课教得不好?”方远追问。
“不是…”林舒雅摇摇头,眼神黯淡,“他们说…说名额紧张,要优先考虑…考虑那些家庭条件好的。”
她没明说“成分”两个字,但那份委屈和不甘,却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这年头,家庭成分就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一个高中毕业生,在这十里八乡算是顶尖的文化人了,却因为这个,连个代课老师的活计都保不住。
方远心里叹了口气,这跟他听来的消息对上了。他看着林舒雅那双原本清亮的眼睛里蒙上的愁云,心里那股惜才的念头更加强烈了。
这姑娘,有文化,脑子好使,人也沉静,要是光窝在这穷山沟里,因为这点破事儿耽误了前程,那真是太可惜了。更何况,他现在正缺人手,特别是缺这种能识文断字,还能管事儿的文化人。
“那以后…有啥打算?”方远试探着问。
林舒雅茫然地摇了摇头:“不晓得…可能…可能回家帮着干点农活吧。”她声音里透着一股子绝望。
一个读了十几年书的人,到头来还是要面朝黄土背朝天,那种失落感,旁人很难体会。
方远沉默片刻,看着她,语气变得郑重起来:“林同志,我上次跟你说的话,还算数。”
林舒雅疑惑地抬起头,看着方远。
“我那摊子,你也晓得了,就是做这个,”方远指了指她手里的肉肠。
“红肠,还有那个叫午餐肉肠。现在刚起了个头,供销社那边已经订了货,量还不小。
我跟王大柱两个人,成天忙得脚打后脑勺,还是有点顾不过来。
特别是…这账目上的事儿,还有将来跟人打交道写个字据啥的,我跟大柱都是大老粗,玩不转。”
他顿了顿,诚恳地看着林舒雅的眼睛:
“林同志,我知道你是有文化的人,脑子也活泛。我想请你来帮我。
帮我管管账,整理整理单子,以后要是摊子铺大了,说不定还得让你帮着写写计划,出出主意。
你放心,工钱肯定比你在这儿代课只多不少。你看…行不行?”
林舒雅彻底愣住了,她手里的肉肠差点掉在地上。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农村青年,竟然会跟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让她去他的肉肠作坊帮忙?管账?写东西?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方远,这个年轻人,上次见面还只是个同村的、养猪养得不错的后生,这次见面,竟然已经跟供销社搭上了线,做起了肉肠生意,还要请她去帮忙。这变化也太快了。
“我…我能行吗?”林舒雅有些不自信。她虽然念过高中,可从来没接触过生意上的事儿,更别提管账了。
而且,给私人干活,这在当时的人看来,多少有点“不务正业”的味道,不像在学校代课,虽然钱少,好歹算个体面活儿。
“咋不行?”方远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你念了那么多书,比我们这些睁眼瞎强多了。账目上的事儿,无非就是加加减减,我相信你肯定能学会。再说了,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慢慢学就是了。主要啊,我信得过你的人品。”
方远这话,说得林舒雅心里一暖。这些年,因为家庭成分,她受了多少白眼和冷遇,像方远这样毫不避讳,还主动伸出援手的人,几乎没有。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肉肠,那浓郁的香味似乎也变得不一样了。这不仅仅是肉的香味,还夹杂着一丝久违的尊重和被人需要的认同感。
“你…你为啥要帮我?”林舒雅小声问,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和警惕。她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
方远坦然道:“帮你是真,想请你帮我干活也是真。我那摊子刚起步,正是用人的时候。王大柱有力气,但让他算账,那比杀猪还难。
我自个儿呢,以后肯定还有别的事儿要琢磨,不能一天到晚陷在这些琐碎里头。我瞅着你,是个能干事儿的,也是个靠得住的。
你要是肯来,我保证亏待不了你。一个月…我先给你开三十块钱,你看咋样?以后生意好了,再往上涨。”
三十块!
林舒雅倒吸一口凉气。她在乡中学代课,一个月累死累活,也就十几块钱,有时候还不一定能按时发下来。三十块,这几乎是翻了一番!这个数字,对她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诱惑。有了这笔钱,家里的日子能好过不少,弟弟妹妹也能少受点苦。
可她心里还是有些犹豫。毕竟,方远的这个“作坊”,听起来就像个草台班子,能长久吗?万一干几天就黄了,她岂不是两头落空?而且,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村里人会怎么看她?
方远看出了她的顾虑,接着说:“林同志,我知道你担心啥。我这个买卖,是正经生意,不是投机倒把。供销社刘主任都点了头,签了合同的。你要是不信,我可以拿合同给你看。
至于能干多久,我不敢说大话,但我方远做事,要么不干,要干就肯定往好了干。你现在这情况,就算不来我这儿,学校那边…怕是也待不久了,对不?”
方远的话,像一把锥子,句句都扎在林舒雅的心窝上。是啊,学校那边已经给准信儿了,她还能有什么选择?回家种地吗?她不甘心。
她看着方远,这个年轻人眼神清澈,语气坚定,不像是在说谎。而且,从他养猪到做肉肠,短短时间就能折腾出这么大动静,绝不是一般人。或许…这真是个机会?
“你让我想想…行吗?”林舒雅的声音有些沙哑。她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也需要鼓起勇气,迈出这一步。
“行,应该的。”方远点点头,并不催促,“你想好了,就去屯子里找我。或者托人给我捎个信儿也行。不过,我那边活计催得紧,你要是打定了主意,可得尽快。”
他又补充道:“林同志,我知道你心气高,不愿意求人。但眼下这情况,有时候也得为自个儿多想想。机会这东西,错过了,可就不一定再有了。”
林舒雅捏紧了手里的油纸包,里面的肉肠似乎有些烫手。她抬起头,看着方远,眼神复杂:“方远同志,谢谢你今天跟我说这些。”
“客气啥,咱们一个村的,互相帮衬是应该的。”方远咧嘴一笑,“那我先走了,你慢慢想。”
说完,他晃晃悠悠地走了。
林舒雅站在原地,看着方远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里的肉肠。那香味一阵阵袭来,让她混乱的思绪里,似乎也多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她慢慢地打开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红肠。咸香、微甜,带着浓郁的蒜香和烟熏味,口感筋道,味道出乎意料的好。她又尝了一小口午餐肉肠,肉质细腻,鲜美可口。
这个方远,还真有两下子。
她心里想着,手里的肉肠,不知不觉就吃掉了一小半。肚子暖和了,心里似乎也多了一点力气。
她抬头望向方家屯的方向,眼神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未来的路,似乎在她面前,又多了一条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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