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村子里的鸡还没叫第二遍,方远就把王大柱从炕头上拉了起来。
“远哥,这大早上的……干哈去啊?”王大柱揉着惺忪的睡眼。
方远没多说,只是把一件干净的旧褂子扔给他:“穿上,跟我进城。”
这次去县城,不比往常。前些日子试做的红肠和午餐肉,方远挑拣出成色最好、香味最冲的几斤,用干净的油纸细细包了几层,外面再裹上块粗布,整齐地码在半旧的军绿色挎包里。这玩意儿,可是他这次进城的底气。
方远揣着那封虽字迹歪歪扭扭,却盖着大队红公章的介绍信,和王大柱一起动身前往了县城。
“远哥,这……这能成不?”王大柱一边啃着李秀云一大早塞过来的、还带着锅里余温的苞米面馒头,一边含糊不清地问,眼睛里带着点儿对县城的向往和对未知的不安。
方远拍了拍挎包,声音不大,却透着股让人安心的口吻:“柱子,少说话,多看,跟着我就行。咱这东西,错不了。”
去县城的路,坑坑洼洼,坐驴车都嫌颠得慌。前夜刚下过一阵雨,道上更是泥泞,深一脚浅一脚的。
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土路,裤腿上溅满了泥点子,才到了公社通往县城的道路。
等了一会儿,才远远看到那辆一天两趟往县城跑的“客车”——其实就是辆破旧的解放卡车,后斗加了两排木头板子当座位,车斗里已经歪歪扭扭坐了不少人,空气里混杂着烟草味、汗味还有农产品的味道。
车子“咣当咣当”地跑起来,一路摇摇晃晃。
王大柱是头一回进县城,看啥都新鲜。路边偶尔驶过一辆崭新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叮铃铃的铃声都能让他“欸”一声,扭头看半天,惹得旁边一个裹着头巾的大娘直乐,拍着他胳膊说:“后生,没见过啊?”
王大柱憨厚地挠挠头:“俺头回进城。”
县里,那两三层高的小楼,刷着石灰的墙面,还有街上穿着的确良、干部装的男男女女,更是让他嘴巴半天合不拢。
汽车那玩意儿,以前只在画上瞅见过,现在真从眼前开过去,那喇叭声“嘀嘀——”一响,吓得他一哆嗦。
“远哥,远哥,你看那楼,刷得真白!比咱村大队部气派多了!”王大柱扯着方远的袖子,眼睛瞪得溜圆,活像刚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声音都带了点颤。
方远只是淡淡地“嗯”了声,眼睛却没闲着。这供销社、百货商店、国营饭店的招牌,还有街上行人的神色和穿着,都和他记忆里的八十年代初一一对应。
他脑子里装着的是几十年后的商业图景,此刻看什么,都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比和估算。
这县城的商业氛围,比他预想的还要落后一些,机会,大大的有啊。
但供销社的门脸,确实是这条街上最大最气派的,门口还停着几辆自行车。
“走,问问供销社采购科在哪儿。”方远拉了一把还在东张西望,差点撞到电线杆上的王大柱。
两人找人打听,倒也顺利。供销社是县里的老牌单位,几乎无人不晓。一个热情的大爷指着楼上:“采购科啊?上二楼,最里头那间就是,刘科长在呢。”
进了大门,一股子特有的国营商店的味道扑面而来,有点像霉味,又夹杂着煤油、肥皂和一些说不清的货品味儿。
一楼是卖日用百货的,人不多,售货员大多懒洋洋地靠在柜台上聊天,眼神往他们身上一扫就挪开了,显然对他们这身打扮不怎么上心。
踩着咯吱作响的木楼梯上了二楼,找到了挂着“采购科”牌子的小办公室。门虚掩着,方远轻轻敲了敲。
“进!”里面传来一个略有些不耐烦的男声。
方远推开门,只见靠窗的办公桌后头,坐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发际线有点高,穿一件半旧的蓝色中山装,肚子微微鼓着,正端着个带盖儿的搪瓷缸子喝水,面前摊着份报纸。
这人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刘科长,刘广志,负责供销社的食品采购。
刘主任抬眼皮扫了他们一下,目光在两人朴素甚至有些寒酸的打扮上顿了顿,特别是王大柱那沾着泥点的裤腿和解放鞋。
又落到王大柱那明显有些紧张、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的模样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俩后生,看着就不太机灵。
方远不慌不忙,先是规规矩矩地喊了声:“刘主任,您好。”
刘主任放下搪瓷缸子,杯底在桌上磕出轻微一声响,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指了指旁边的长条板凳,那板凳油光锃亮,显然坐过不少人。
“啥事啊?哪个单位的?”那眼神,带着机关里混久了的人特有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王大柱被这阵势弄得有点发怵,下意识地往方远身后缩了缩,嘴巴动了动,却没发出声。
方远上前一步,从挎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封介绍信,双手递过去:“刘主任,这是我们方家屯大队赵支书给您写的介绍信,我们是来……”
刘主任伸出两根手指夹过信,只是把信纸展开,视线在上面快速扫了一遍,估计连赵建国的名字都没看清,就随手把信扔在了桌角,仿佛那盖着红章的纸还没他桌上的废报纸重要。“方家屯?没怎么听过。赵建国……哦,好像有点印象。”
他又重新打量起方远和王大柱,特别是方远脚上那双纳底的旧布鞋,和王大柱袖口磨出的毛边。乡下来的,能有啥好东西?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方远放在腿上,用粗布包着的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裹上。
眼神就像在看两只,不知道从哪个山沟沟里蹦出来的土拨鼠,带着点儿城里人对乡下“土货”天然的轻视和不耐烦。
刘主任端起茶缸,吹了吹上面的浮沫,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这才不冷不热地开口:
“介绍信我看了。你们村儿的?有啥东西啊?咱供销社采购,那可是有严格标准的,不是啥阿猫阿狗的玩意儿都收,也不是谁都能往我们这儿送的。你们懂吧?”
他这话虽然说得客气,但那股子高高在上的劲儿,还有那“不是啥玩意儿都收”的强调,任谁都听得出弦外之音。什么叫阿猫阿狗的玩意儿?
旁边办公室隐约传来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声响,更衬得这间小屋子气氛有些凝滞。
王大柱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脖子都粗了一圈。他觉得这刘主任太瞧不起人,这不就是狗眼看人低吗?刚想张嘴说点啥:“你这人咋说话……”
却被方远暗中拉了一下胳膊,手劲不大,但王大柱立马就憋了回去,只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方远脸上依旧带着平和的微笑,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对方的轻慢,这份镇定让刘主任都多看了他一眼,这小子,倒是不怵。
他不卑不亢地开口,声音清晰沉稳:“刘主任,我们是方家屯的。知道供销社标准高,所以特地带了我们村自己琢磨出来的新鲜吃食,想请您给瞅瞅,看能不能入您的法眼。这东西,县里保证独一份。”
说着,他将腿上的布包轻轻放在刘主任面前那张擦得锃亮的办公桌上,小心地解开粗布,露出了里面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一包红肠和一包午餐肉。
虽然只是样品,但那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独特的调料味,即便隔着几层油纸,也控制不住地丝丝缕缕往外钻。这间充斥着陈旧文件和淡淡墨水味的办公室里,瞬间就被这股霸道的香味给占领了。
刘主任正要端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鼻子下意识地翕动了两下。嗯?这味儿……还真挺冲。
“这是我们自己做的红肠和午餐肉,用料实在,真材实料的猪肉,味道跟外头卖的那些大路货不一样。”
方远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伸手将两包样品往刘主任面前又推了推,“刘主任,这东西好不好,得尝过才知道。还请刘主任给个机会,尝尝鲜?不耽误您多少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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