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细雨裹着云锦阁的檀香味，顺着青石板路蜿蜒进老灶头面馆。这场雨自子时便缠绵至今，将金陵城泡得发软，屋檐垂下的雨帘在青石板上敲出细密的鼓点，远处秦淮河的水汽裹挟着胭脂香、墨汁香，与云锦阁飘出的沉檀气息搅作一团，顺着巷陌的纹路渗进每一处缝隙。
苏婉立在面馆檐下，指尖捏着绣帕轻轻掩住唇角。素色襦裙的下摆早已被雨水浸透，沾着湿润的青苔与碎石子，深一脚浅一脚走来时，裙摆扫过湿漉漉的石阶，留下蜿蜒的水痕。她抬眼望去，老灶头三字的匾额被雨水冲刷得愈发苍劲，檐角铜铃在雨中摇晃，发出微弱而清脆的声响。
蒸腾的面汤雾气从半开的木门里涌出来，与细密的雨丝相遇，在门口凝成一片朦胧的白。苏婉深吸一口气，让混着骨汤鲜香、柴火焦香的气息充满胸腔，这才低头跨进门槛。潮湿的粗布围裙被她攥在手中，布料边缘磨得起毛，还沾着几点昨晚揉面时留下的面粉——当然，这都是她特意做旧的痕迹。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夹层，那里藏着天机阁特制的透骨钉。银针不过三寸长，却淬着见血封喉的剧毒，针尖泛着幽幽的蓝光。这是她临行前师父亲自交到她手中的，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提醒着她此行的任务：密切监视老灶头的一举一动，找出可能与前朝宝藏有关的线索。
店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油灯在墙角摇曳。林昭正在灶台前忙碌，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火焰的跳动忽明忽暗。苏婉望着那道挺拔的身影，睫毛轻轻颤动。她微微屈膝，让裙摆上的水痕在地上晕开，倒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氤氲着江南特有的婉约与神秘。
这位姑娘，可是要用膳？林昭的声音带着晨雾未散的沙哑，却意外地温和。苏婉抬眸，正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睛，里面映着跳动的火光，仿佛藏着整个金陵城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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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劳驾补个线头。她将围裙轻轻搁在案板上，腕间银镯撞出细碎声响。林昭抬头时，正撞见她低垂的眉眼，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姑娘稍坐。他递过竹凳，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银针穿过布料的嗤啦声，与骨汤沸腾声混在一起，竟像极了儿时听过的雨打芭蕉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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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婉指尖翻飞，看似在缝补围裙裂口，实则将绣线走势暗藏成八卦方位。眼角余光扫过灶台边忙碌的身影，林昭添柴时脊背绷直的弧度，揉面时手腕翻转的力道，都被她默记在心。当老周挑着菜筐进门时，她突然按住围裙上的线头——那汉子腰间新换的牛皮绳，绳结打法分明是漕帮二堂口的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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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渐密，屋檐水连成珠帘。苏婉收起绣好的围裙，特意在系带处多打了个同心结。多谢掌柜。她福了福身，发间茉莉香混着面汤热气扑进林昭鼻间。转身时，藏在袖中的密信已悄然滑落，信上老灶头有异动的字迹，被雨水洇得有些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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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格门轴发出最后一声吱呀，苏婉的绣鞋刚踏上湿漉漉的青石板，身后便炸开一串尖锐的哄笑。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她耳畔，将那笑声浸得黏腻又刺耳。她攥着油纸伞的指节骤然发白，伞面上的雨水顺着缠枝莲纹蜿蜒而下，在伞骨末端凝成摇摇欲坠的水珠。
转身时，三五个泼皮正将林昭围在灶台前。为首的疤脸汉子歪戴着毡帽，腰间晃荡的铜铃铛与骨汤沸腾声撞出诡异的节奏。听说老灶头的生意红火得很呐？他的刀尖挑起林昭的衣领，刀刃寒光映着少年紧绷的下颌，兄弟们几个最近手头紧，掌柜的多少......话音未落，突然响起一声闷响。
林昭将擀面杖重重磕在案板上，陈年的面粉扑簌簌扬起，在雨幕中织出一道朦胧的白纱。苏婉的瞳孔猛地收缩——那扬起的粉尘里，隐约浮现出北斗七星的排列轨迹。更令她心惊的是，其中一个跟班抬起脚踹向灶台时，靴底赫然沾着云锦阁后院特有的朱砂红泥。那是天机阁密室入口处的标记物，只有阁中核心弟子才知晓其存在。
袖中的透骨钉已滑入掌心，银针的冷意顺着经脉爬上脊背。苏婉正要扣动机关，却见林昭突然旋身。擀面杖带起一阵劲风，精准扫过泼皮们的脚踝。疤脸汉子踉跄着撞翻木桶，飞溅的面汤在青砖上洇开深色痕迹。少年人笔直地立在雾气蒸腾的灶台前，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攀上绘着八仙过海的灰泥墙。
雨势突然转急，屋檐水如注般砸落。苏婉望着那道挺拔的脊梁，掌心的绣针深深掐进皮肉，腥甜的血珠渗进素色裙摆。她忽然想起师父的告诫：金陵的烟火最是迷人，却也最易灼手。此刻看着林昭在面粉雾霭中挥杖而立的模样，终于明白这巷陌间看似寻常的热气里，原来藏着比透骨钉更锋利的东西——是经年累月守着灶台的坚韧，是护着街坊生计的执拗，更是金陵城千百年来生生不息的魂。
泼皮们骂骂咧咧的声音渐远，林昭单膝跪地，捡起滚落在墙角的擀面杖，指腹擦过枣木杖身新添的刮痕——那是方才格挡刀刃留下的印记。蒸腾的面汤在青砖上蜿蜒成河，与雨水交汇成浑浊的溪流，倒映着屋檐下摇晃的灯笼，明明灭灭如将熄的烛火。
苏婉倚在面馆斜对面的雕花窗棂下，油纸伞边缘垂落的雨帘将她的身影晕染得模糊不清。掌心的月牙形伤口仍在渗血，温热的液体顺着银针刻出的纹路，蜿蜒至袖口的云纹刺绣中。她望着林昭独自收拾残局的背影，少年将打翻的木桶扶正时，特意避开了泼皮们踩烂的菜叶——那些沾着泥污的青菜，被他仔细拢到竹筐角落，像是对待什么珍贵物什。
云锦阁的檀香味裹挟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阁中正在赶制新一批贡品，蒸腾的熏香混着煮茧的热气，从临街的木格窗源源不断溢出。苏婉忽然想起三日前在密室，师父展开泛黄的舆图，朱砂笔重重圈住老灶头的位置：前朝藏宝图的关键线索，或许就藏在那间面馆里。可此刻看着林昭用围裙擦拭案板的模样，她竟分不清，那些在蒸汽中若隐若现的，究竟是藏宝图的幻影，还是更珍贵的人间烟火。
雨势渐急，青石板上的积水漫过她的绣鞋。苏婉低头，见水中倒影里，自己攥着银针的手仍在微微发抖。巷口的灯笼被风吹得剧烈摇晃，光影在林昭身上明明灭灭，他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将碎瓷片扫进竹箕，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收拾自家的宝贝。忽然，他抬头望向雨幕，目光似乎穿透重重雨帘，与苏婉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那一瞬间，苏婉感觉掌心的伤口突然灼痛起来。云锦阁的檀香愈发浓烈，却冲不散鼻腔里残留的、属于老灶头的烟火气——那是混着骨汤醇香、柴火焦香与面粉清甜的独特气息，此刻竟比透骨钉的剧毒更令人心悸。她猛地转身，绣鞋在积水里踩出啪嗒声响，溅起的水花打散了满地倒影。原来这金陵巷陌的烟火深处，藏着的何止是宝藏的秘密，更是足以灼伤每个局中人的，滚烫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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