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雾像是被揉碎的月光，裹着河面上的湿气，在街巷间缠绵不去。寅时三刻，梆子声还未响起，林昭呵出的白气已在木门铜环上凝成薄霜。他握紧冰凉的门环，吱呀——一声推开老灶头斑驳的木门，门轴发出的呻吟惊醒了蜷缩在墙角的野猫，它弓着背窜进雾里，只留下几缕绒毛粘在结霜的青石板上。
晨雾像是找到了归处，顺着门缝、窗棂的缝隙往屋里钻，沾在他粗布棉袄的补丁上，转眼又化作细密的水珠。林昭踩着石板上经年累月被磨出的凹痕，摸黑走到灶台前。陶土砌成的灶台还残留着昨夜的余温，他弯腰揭开灰盆，暗红的炭灰下突然腾起火星，映亮了他年轻却带着疲惫的眉眼。
干透的桑木柴被他码进灶膛，火折子擦出的火星刚一碰触，木柴便发出噼啪的脆响。火焰如同苏醒的赤蛇，舔舐着锅底，照亮了墙面上悬挂的祖传擀面杖。那擀面杖足有小臂长，是用整根老枣木车成，木纹间还留着深浅不一的沟壑，像是岁月亲手刻下的纹路。握柄处被几代人的掌心反复摩挲，如今已泛起温润的光泽，在跳动的火光里泛着琥珀色的光晕。
火焰越烧越旺，将整个厨房染成暖红色。林昭望着跳动的火苗，恍惚间看见祖父佝偻着背生火的模样，听见父亲哼着小调揉面的声音。那些早已逝去的身影与眼前的灶台重叠，擀面杖上的每一道划痕，都藏着祖辈们起早贪黑的岁月。
铸铁锅里的井水刚泛起鱼眼泡，巷口就传来梆子声。小林子，鲜菜来咯！送菜的老周挑着竹筐晃进来，筐里水灵的青菜还沾着露水，今早城门刚开就去菜畦抢的，保准比陆家铺子的新鲜。
林昭笑着接过菜，正往盆里捡，卖花的王阿婆颤巍巍掀开棉门帘。蓝布围裙兜着白兰花，香气混着骨汤的醇厚在屋里漫开：给你留了朵最肥的茉莉，插在汤罐边上，保准炖出的汤带着仙气！
他将茉莉花别在窗棂的铜钩上，看着晨雾在花枝间流淌。案板上，孙伯已经开始揉面，面团在掌心发出嘭嘭的闷响。远处传来更夫收锣的声音，紧接着是竹扫帚扫过石板的沙沙声，还有挑水人扁担吱呀的摇晃。
巷口的吆喝声像是被晨风卷着飘来的。先是隐隐约约的尾音在雾里打着旋儿，接着那清亮的童声便撞碎了晨雾：“桂花酒酿——”声音拖着长长的调子，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尾音里还藏着几分俏皮，引得屋檐下的麻雀都扑棱棱抖了抖翅膀。
林昭正弯腰往灶膛里添柴，听见这声吆喝，手腕顿了顿。他抬头望向雾气弥漫的巷口，恍惚间仿佛看见自己幼时也这样挎着竹篮，在青石板路上蹦蹦跳跳地叫卖。那时的金陵城，也是这般被烟火气层层包裹着。
他直起身，伸手掀开厚重的锅盖。“轰”的一声，白雾裹挟着滚烫的热气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骨汤在陶锅里欢快地翻滚着，奶白色的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泡，表面浮着的油花随着波纹轻轻晃动，像是撒了一把细碎的金箔。那浓香霸道地钻进鼻腔——是文火慢炖了整夜的牛骨香，混合着葱姜的辛香，还有肉蔻、桂皮这些香料若隐若现的气息。
白雾渐渐散去，茉莉的清甜悄然浮现。窗棂铜钩上的那朵白茉莉不知何时已经完全绽放，花瓣舒展如江南女子的裙摆，细小的花蕊里渗出晶莹的花蜜，香气幽幽地渗进骨汤的浓香里，竟将那股醇厚的味道中和得愈发绵长。案板上新鲜青菜的涩意也跟着凑起了热闹，那是一种带着露水的、清冽的气息，仿佛把整座栖霞山的清晨都装进了这间小小的面馆。
就在这时，风突然转了方向，裹挟着更远处的桂花香扑面而来。此刻正值金秋，不知是哪户人家的桂花开得放肆，甜丝丝的香气顺着秦淮河飘来，又顺着巷陌钻进食客的鼻尖。桂花香与骨汤的醇厚、茉莉的清甜、青菜的鲜涩，就这样在晨光里纠缠、融合，酿成了只属于金陵的清晨。
林昭望着咕嘟冒泡的汤锅，蒸汽氤氲间，他仿佛看见无数个这样的清晨在眼前重叠。送菜的老周、卖花的王阿婆、吆喝的孩童，还有来来往往的食客，他们的身影与记忆里的画面渐渐重合。这些平凡的人，平凡的事，就像这锅里的食材，各自带着独特的味道，最终却熬成了金陵城最温暖的烟火。
“这烟火气里藏着的，才是金陵最结实的根。”他轻声呢喃着，声音被沸腾的骨汤声吞没。将木勺搁在粗陶碗沿，金属与陶土碰撞出清越声响，在蒸腾热气里荡开层层涟漪。晨光穿透窗棂雕花，在灶台前投下细碎光斑，那些跳跃的光点像是被赋予了生命，顺着斑驳墙面上深浅不一的裂痕游走，最后落在祖传擀面杖的沟壑里——那上面还沾着昨夜揉面时残留的面粉，此刻被阳光染成了蜂蜜色。
他的目光扫过案板上刚切好的韭菜段，翠绿欲滴的菜叶上还凝着露珠；角落里的竹编筐盛着老周今早送来的鲜笋，表皮带着泥土的芬芳；墙根处的腌菜坛子，陶釉早已被岁月磨得温润，坛沿还残留着去年冬至酿的米酒香气。这些再寻常不过的物件，此刻在晨雾与火光交织的空间里，忽然变得厚重起来。
巷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开门声，是卖豆腐的梆子、打铁的叮当、还有妇人呼唤孩童的吴侬软语。这些声音顺着门缝窗隙钻进来，与灶膛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骨汤翻滚的咕嘟声混作一团。林昭闭上眼睛，仿佛看见千年前的金陵城也是这般模样：秦淮河边的浆声灯影，朱雀桥上的行人如织，市井巷陌里飘着的茶香、酒香、炊饼香，一代代传承至今。
他伸手抚过灶台边缘被烟火熏黑的痕迹，那是父亲生前总爱倚靠的位置；摸到墙面上用木炭随手记下的数字，是小时候帮祖父算账时留下的印记；还有门槛处那道深深的凹痕，是无数食客进进出出磨出来的岁月印记。这间不过二十来平的面馆，装着的哪里只是柴米油盐，分明是世世代代金陵人最朴实的生活。
雾气不知何时又漫了进来，却不再像先前那般清冷。林昭望着渐渐热闹起来的巷子，挑担的商贩、上学的孩童、提着菜篮的妇人，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路过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守护的不仅是祖辈传下的手艺，更是这座城里最鲜活的记忆——是老周送来的带着露水的青菜，是王阿婆围裙里兜着的白兰花，是每个清晨准时响起的吆喝声。
“这哪里只是一间面馆啊。”他喃喃自语，声音被越来越旺的炉火吞没。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却让心里的某个角落愈发清晰。原来金陵城的魂，就藏在这一碗碗滚烫的面汤里，藏在街坊邻里的家长里短中，藏在每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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