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淳六年的夏日来得格外炽烈,西泠桥畔的荷花开了半湖,将苏小小新置的小楼染成一片青碧。阮郁亲手摘了朵并蒂莲插在胆瓶里,琉璃瓶身映着他替她描眉的侧影,眉笔尖的螺子黛在阳光下泛着珠光。
“偏要这支点翠簪?”他望着她鬓边晃动的珠翠,指尖掠过她耳后朱砂痣,“前日在集珍斋见的那支珊瑚凤钗,倒更衬你今日的茜纱裙。”苏小小对着菱花镜轻笑,任他将珍珠簪插入云鬓:“公子可知,点翠需活取翠羽?”她转动脖颈,簪头流苏扫过他手背,“这珍珠虽贵,到底是死物,不伤性命。”
阮郁手顿在她发间,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的翡翠屏风——那是用三百只翠鸟的羽毛拼就的《百鸟朝凤》。他喉间发紧,转而取过狼毫笔:“今日想写什么?《洛神赋》还是《长恨歌》?”“写《白头吟》吧。”她替他研墨,松烟香气混着她身上的沉水香,在碧纱橱里织成一片朦胧的雾,“‘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公子可还记得这句子?”
窗外传来柳妈的笑骂声:“荷香那小蹄子,再偷摘莲蓬当心我打烂你的手!”苏小小望向纱帘外,见老周正蹲在湖边洗粽叶,竹篮里堆着她昨日裹的咸蛋黄粽——明日便是端午,阮郁说要带她去看钱塘江上的龙舟赛。
“下月阮家船队抵港,我想带你去泉州。”阮郁忽然开口,笔锋在“相”字上洇出个墨团,“那里有波斯来的香料商,能买到你喜欢的乳香……”
“公子又要哄我。”她用指尖替他拂去衣襟上的墨点,“阮氏商船从不在泉州停靠,你当我不知?”
话音未落,荷香掀帘进来,手里攥着封火漆密信:“姑娘,门房说这是苏州来的急件。”
苏小小指尖一颤,墨点染在阮郁月白中衣上,像朵突然绽放的墨梅。她认得那火漆印——是阮家老宅的“阮”字纹。阮郁脸色骤变,劈手夺过信拆开,宣纸簌簌作响,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
信上只有两行字:“母病垂危,速归。父字。”
苏小小望着他骤然收紧的下颌线,想起半月前在绸缎庄,听见阮家大总管与人私语:“老夫人的病……怕是冲喜也难好了。”她转身打开妆奁,取出他送的珍珠簪放在信上:“公子该启程了。”
“小小,我……”阮郁攥紧信纸,指节泛白,“这是父亲的计——”
“计也好,真也好。”她替他整理腰间玉佩,素绢结上的银线已被磨得发亮,“你若不去,便是不孝。我若留你,便是不义。”
柳妈端着莲子羹进来时,正见阮郁抱她入怀。碧纱橱外的阳光将两人影子投在屏风上,像幅被揉皱的《西厢记》绣像。她轻叹着退出去,听见苏小小低低说:“三日后是端午,我在断桥等你。”
是夜,阮郁乘舟离岸。苏小小立在西泠桥头,见他船头的灯笼渐次消失在雾里,忽然想起他初来时白马银鞍的模样。荷香递来披风,嘟囔着:“阮公子走得急,连行李都没带齐全。”
“他带了。”苏小小望着水面上漂着的荷花瓣,每片花瓣下都压着她昨夜写的《白头吟》残稿,“带了最要紧的东西。”
三日后端午,断桥边挤满了看龙舟的人。苏小小着阮郁送的青竹纹罗裙,鬓边簪着他留下的点翠簪,在人潮里寻那抹月白身影。忽然有人撞了她肩头,一封书信跌落在地——“阮氏有婚约,娶的是苏州李小姐。公子命我等告知姑娘,莫再痴等。”信纸落款处盖着阮家商号的朱印,力透纸背。苏小小望着江面上如飞的龙舟,想起昨夜梦见阮郁在船头向她挥手,船舷上漆着的“阮”字被江水浸得发胀,像团化不开的墨。
她转身走向郁金堂,途经博古斋时,见橱窗里摆着新到的端砚——正是阮郁那日为她挑的“海天旭日”纹。掌柜的见她驻足,忙道:“苏姑娘可是要送礼?这砚台最适合进京赶考的书生……”
“进京?”她忽然想起什么,“今年秋闱,是何时?”
“八月十五。”掌柜的擦着砚台,“听说今科主考官是贾似道大人,考生若能递上投名状……”
苏小小摸向袖中阮郁留下的玉佩,素绢结上的银线突然断裂,玉佩“当啷”坠地。她望着碎成两半的羊脂玉,忽然笑了——原来有些东西,从一开始便不该强系在一起。
是夜,郁金堂燃起点点烛火。苏小小铺好梅花笺,研磨时故意多添了三分松烟。荷香端着药进来,见她鬓边已换了支木簪,案头摆着叠得齐整的蜀锦——正是阮郁送的青竹纹样。
“姑娘要做什么?”
“给进京的书生写荐书。”她提笔蘸墨,在笺上落下第一笔,“这世上除了阮郁,总还有人值得帮衬。”窗外忽然落雨,打在碧纱橱上沙沙作响。苏小小望着跳动的烛影,想起阮郁为她描眉时,曾说她眉峰像西泠桥的弧度。如今桥还在,人已远,唯有这松烟墨香,还固执地留在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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