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渐消,风转暖。
江无羡骑在马上,远望那座孤伶伶立在雪原尽头的驿站。
赤风驿。
从这里往西二百里,就是南疆大巫国的边界,蛮族早年借道此地与巫国交易灵材、军械,如今蛮营破灭,赤风驿反倒成了条独道,藏刀的好地方。
许镇国策马靠近,压低声音道:“前探回报,那驿中驻的不是蛮兵,而是一批南疆巫国的使节……带头的是个女子,身份不明,随行倒有不少术士。”
“女子?”江无羡挑眉一笑,“有趣。”
“更有趣的是。”许镇国递上一封密信,“他们来谈交易,想用一门南疆巫术换我们大周的一套武道心诀还是‘九转龙象诀’。”
江无羡哼了一声,眉梢冷意乍起。
“他们以为我们是蛮人?还是当咱们是傻子?”他说着,嘴角却又浮起笑意,“不过,这笔账,得好好谈一谈。”
他缓缓下马,换上一身淡青长袍,衣领系得敞敞荡荡,懒洋洋走向驿门。
“我啊,就喜欢跟会装的人打交道。”
赤风驿中,姒流烟正坐于主位。
她身穿乌羽金纹的巫袍,面容雪白,五官凌厉而清冷,身后站着一众南疆术士,个个目露戒备。
“他来了。”一名术士低声提醒。
驿门打开,江无羡缓步走入,笑得人畜无害,一拱手:“久等久等,听说有贵人远道而来,寒舍简陋,失敬失敬。”
他笑容轻佻,却步伐稳健,眼神落在姒流烟身上,像在欣赏一件兵器。
“这位姑娘,想必便是传说中的……大巫国之花?”
姒流烟淡淡道:“姒流烟,巫王之后,巫国使节。”
江无羡一笑:“果然名副其实,长得真像一把刀。”
姒流烟皱眉:“什么意思?”
“外冷内热,刃锋藏鞘,但不好意思,我这个人不爱收刀,倒喜欢……让刀自己出鞘。”
说罢,他自顾自坐下,动作潇洒如入无人之境。
一旁的术士当即怒斥:“放肆!你怎敢!!”
江无羡随手一抬,桌角酒壶翻飞,一道细如发丝的劲气划过,术士脖颈留下一道血线。
“哎呀。”他淡笑道,“我这人就这点不好,动不动手。”
场面一静。
姒流烟神色未变,只是目光略沉:“你来此是为谈判,还是来威胁的?”
“当然是来谈判。”江无羡笑着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杯,“威胁?不,那是你们的习惯,不是我的风格。”
他将酒一饮而尽,笑意藏在眸中。
“不过我很乐意听听,姒姑娘此行,是打算帮蛮族?还是……另有算盘?”
姒流烟冷冷看他一眼:“你知道的,比我想象的多。”
“那你知道的呢?”江无羡笑着低声靠近,“比如你们巫国那位王上,打算借你之手套取我们中州的武道根基,回去制衡你哥哥……这事,你知道么?”
姒流烟神情微变。
她终于意识到,面前这人并非蛮族头领,更不是寻常将军,而是一个……比自己还擅长布局的老狐狸。
“你究竟是谁?”
江无羡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我啊,只是一个捡尸的。”
他眯起眼睛,“不过今天,不是来捡尸,是来埋人的。”
赤风驿中气氛一冷再冷,姒流烟的眼神几度变幻。
她是巫王亲女,自小以冷傲、睿智著称,南疆贵族称她为“雪刃”。但今天,她却有些看不透眼前这个懒洋洋坐着喝酒的男人。
“你是来收买我的吗?”她低声问,语气中透着试探,也透着警惕。
江无羡嗤笑:“姑娘说笑了,你是南疆皇女,我是大周一个被流放到边疆的捞尸杂役,我能拿什么收买你?”
他话锋一转,眼神忽然沉了几分:“不过嘛……你哥哥确实不怎么待见你对吧?”
姒流烟目光骤然一冷。
江无羡却笑得更温和了:“南疆有两个王储,你是庶出,年少却奇才,所以你哥哥怕你,王上更怕你。他们才把你打发到这雪地寒风里来谈什么‘换术为武’的买卖……实则,是来让你背锅。”
“你怎么…”
“我猜的。”江无羡打断她,顺手又斟了一杯酒。
“你若出事,是巫国的损失;你若出彩,是王储的障碍。对不对,姒皇女?”
姒流烟紧咬银牙,良久,低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江无羡摇摇头,似笑非笑:“我其实没什么大志,也不想你归顺我。就想请你帮我传句话。”
“什么话?”
“就说……周北边军没死透,还能咬人。”
姒流烟沉默良久,道:“你是在吓我?”
“不。”江无羡笑着摇头,“我是在救你。”
他说完,忽然取出一封信函,轻轻放在她桌前。
“你若回去把这封信交上去,你那位兄长十有八九会派人暗杀你。”
“但你若留下来,按我说的去做……我可以保你不死,还能让你,将来杀回南疆。”
“你到底是谁?”姒流烟声音终于压不住震颤。
“江无羡。”他淡淡道,“周军边将,流放罪人,捞尸人头,偷鸡摸狗的高手。”
“可我还有一个身份。”
他忽然凑近她耳边,声音低得像蛇吐信子:“未来,你哥哥的……噩梦。”
姒流烟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冷冷看着他。
“你不怕我回去告密?”
江无羡笑了:“你敢回去,就别想活着出边疆。”
“你不怕我杀了你?”
他呵呵一笑,指了指驿外:“我这人命贱,死了顶多几个人替我报仇。但你呢?死在这儿,你哥哥能为你收尸么?”
姒流烟一时语塞,终于冷哼一声:“你这个人……太恶毒了。”
“我不是恶毒。”江无羡不慌不忙,“我就是,比你更懂‘人性’。”
他端起酒杯,举向她:“来,合作的第一杯。”
姒流烟盯着那杯酒,目光复杂。良久,她缓缓伸手,碰杯,一饮而尽。
江无羡笑得像个街头混混:“合作愉快。”
驿外寒风又起,雪落檐角,夜色已沉。
姒流烟喝下那杯酒,抬眼望向江无羡的神情,仍旧冷静,却已不再带着之前那种拒人千里的距离。
“说吧。”她轻声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江无羡笑着从袖中取出一张略显粗糙的羊皮纸,推到她面前:“这是一份假文书,文意是周北边军已与我方暗通款曲,准备联兵突袭边防。”
姒流烟细细看了一眼,挑眉:“这东西送出去,巫王会信?”
“不会。”江无羡耸肩,“但你哥哥会。”
“你是想挑起巫国内乱?”姒流烟声音一冷。
“不,我只是想让你哥哥,从今天开始,夜夜失眠。”江无羡笑得灿烂,“你把它交出去,等着看他反应。他越怕你,你就越安全。”
姒流烟沉默了。
良久,她低声问道:“那……我真的交出去之后,你凭什么保我?”
江无羡没说话,只从腰间取出一块银质腰牌,丢在她面前。
姒流烟目光一凝:“这是……”
“周王亲军密令牌。”江无羡语气平淡,“我留了一手,别以为只有你才会玩刺杀。”
他看了看天色,伸个懒腰,轻声笑道:“这玩意儿不贵,但要是你哥哥敢动你,我就让他尝尝什么叫死在半梦半醒间。”
他语气温柔,嘴角带笑,可那股不动声色的狠,宛如刀子贴在姒流烟的脖子上。
她忽然道:“你这人……太危险了。”
“你才知道?”江无羡眼神闪了下,“不过我很公平,你帮我一回,我也会保你一回。”
姒流烟摇摇头:“你说得头头是道,可我看得出来,你在骗我。”
“是啊。”江无羡很坦然,“但我说的,也都是实话。”
姒流烟一愣:“你……”
“说谎不是问题。”江无羡嘴角一挑,“问题是,我连实话都能让你不敢信,那我是不是就赢了?”
姒流烟望着他,神色微变,终于轻笑了一声:“你这人……不是疯子,就是天才。”
“那你更应该赌一把了。”江无羡笑眯眯地起身,走到门口,“好好睡一觉吧,皇女殿下。你若信我,明早就随我南行一段。”
“去哪?”
江无羡回头,笑意森然:
“去捞你巫国丢进湖里的,死人。”
门轻轻关上,驿中只剩姒流烟一人。
她低头看着那封假信,还有那块银牌,眼中神色交织。
忽然,她低声自语了一句:“江无羡……这名字,我会记住的。”
另一边,江无羡走出驿馆,抬头看着夜空,忽然吐了口气。
“巫女一捞,风雪要起。”
他手指轻轻在腰间一转,露出藏在衣带中的血玉。
那是他前几天从北山尸堆中捞出的,属于南疆一位死去的密探。
他低声呢喃:“死人不会说话……但尸体会说实话。”
“而你们都只信活人。”
他脸上重新挂起那副笑嘻嘻的面具,朝黑夜走去。